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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小院囚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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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流水般过去,转眼就是深冬。
小院里的石榴树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蒙蒙的天空。洛寻裹着顾晏舟派人送来的棉袍,坐在廊下看雪。棉袍是上好的料子,絮着新棉,暖和得让他有些不自在。
顾晏舟不常来,有时三五天,有时半个月。来了也不多话,常常是坐在那里,看着洛寻忙前忙后地煮茶、备饭,或者就只是对着窗外发呆。他每次来都穿着便服,褪去军装的凌厉,眉宇间的倦色却更深了。
洛寻渐渐摸清了他的一些习惯。他不爱吃甜,喝茶要酽酽的,看书时习惯用指尖轻轻敲击桌面。他随身带着那枚胭脂盒,有时会拿出来摩挲,眼神飘得很远。
他们之间的话依然不多。洛寻不问,顾晏舟也不说。像隔着一条看不见的河,各自守在岸边。
这天傍晚,雪下得正紧。洛寻刚点上灯,就听见敲门声。很急。
开门,顾晏舟带着一身寒气闯进来,军装肩头落满了雪,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难看。
“收拾东西,马上走。”他声音紧绷,像是极力压抑着什么。
洛寻心里一沉:“出什么事了?”
“别问。”顾晏舟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吓人,“南边打仗了,北平要乱。我安排你去天津,有人接应。”
战争。这个词像块冰,砸在洛寻心口。他听过街头的议论,看过报纸上模糊的标题,却从没想过它会这样突然地撞进自己的生活。
“你呢?”他脱口而出。
顾晏舟的动作顿了一下,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我有我的职责。”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塞进洛寻手里:“这是路引和一点钱。到了天津,会有人给你新的身份。忘掉北平,忘掉…”他顿了顿,没说出那个名字,只是深深看了洛寻一眼,“好好活着。”
那眼神太沉,太重,压得洛寻喘不过气。他猛地反手抓住顾晏舟的手臂:“一起走!”
顾晏舟摇了摇头,一点点掰开他的手指:“洛寻,我是军人。”
短短五个字,斩断所有退路。
外面传来汽车喇叭声,短促地响了三下。顾晏舟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他们共同度过了几十个黄昏和清晨的小院,目光掠过那株枯瘦的石榴树,掠过廊下还没收起的茶具,最终落在洛寻苍白的脸上。
“保重。”
他转身,大步走入纷飞的雪幕中。军靴踏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一声声,像是踩在洛寻的心上。
洛追到门口,只看见汽车的尾灯在巷口一闪,消失在漫天风雪里。他扶着门框,手指冰凉,怀里还揣着那个没送出去的平安符——他偷偷去庙里求的,本想今晚给他。
雪越下越大,很快掩去了所有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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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的日子,是另一种煎熬。
接应他的人把他安置在租界的一处公寓里,留下了足够的钱,却再没有更多消息。洛寻每天守着收音机,听里面战况的播报,声音杂驳,真假难辨。报纸上的消息一天比一天糟糕。
他试图打听顾晏舟的消息,却石沉大海。那个名字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连涟漪都未曾泛起。
一个月后,北平沦陷的消息传来。洛寻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租界依旧歌舞升平,只觉得浑身发冷。
又过了几天,公寓的门被敲响。不是顾晏舟。
来的是一个穿着长衫的中年人,神色凝重。他交给洛寻一封信,还有一个包袱。
“少帅留给你的。”那人说完,匆匆离去,仿佛多留一刻都会惹上麻烦。
洛寻关上门,手指颤抖地拆开信。只有薄薄一页纸,上面是顾晏舟熟悉的笔迹,比往常潦草许多:
“洛寻,见字如面。
若你收到此信,我应已不在。不必寻,不必等。
战事吃紧,北平已不可守。我部奉命断后,此去凶多吉少。
与你相识时日虽短,却是我二十余年人生中,最像活着的日子。廊下煮茶,灯下对弈,虽无言,亦足慰。
那枚胭脂盒,是我母亲遗物。她去得早,只留此物。当年她曾说,若遇真心人,可赠之。我随身携带多年,从未想过赠予何人。那日巷中,你将它攥在手中,说偷了我的心…或许,冥冥中自有天意。
此生憾事良多,最憾是未能护你周全,未能…堂堂正正说一句爱你。
乱世飘萍,身不由己。唯愿你平安。
若真有来世,盼生于太平年月,与你街巷偶遇,不必偷,不必藏,可执手同行,看尽春光。
珍重。
顾晏舟绝笔”
信纸从指间滑落。
洛寻怔怔地站着,许久,才慢慢蹲下身,捡起那个包袱。里面是几件他的旧衣服,洗得发白,叠得整整齐齐。最下面,是那枚胭脂盒。
冰凉的黄铜贴着掌心,他试着用力,盒盖“咔”一声轻响,竟打开了。
里面没有胭脂。只有一撮用红绳系着的头发,细细软软,像是婴孩的胎发。旁边是一张泛黄的小像,画上的女子眉目温婉,与顾晏舟有几分相似。
原来这就是他随身携带的秘密。母亲的遗物,和…未能送出的真心。
洛寻把胭脂盒紧紧攥在手里,金属的棱角硌得生疼。他想哭,眼睛却干涩得流不出一滴泪。
窗外,租界的霓虹初上,映着玻璃上他自己的影子,孤单得像旷野里的鬼火。
顾晏舟死了。
那个在巷子里掐着他脖子,又把他从泥泞里拉出来的少帅;那个在小院里沉默喝茶,眉间总是带着倦意的男人;那个在风雪夜把他推开,自己走向战火的军人。
死了。
连尸骨都不知道落在哪里。
他最终,还是把他弄丢了。在这乱世里,丢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