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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兄弟的枪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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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岛的冬天,在几场细碎的雪籽和持续不断的阴冷海风中,艰难地向前跋涉。顾晏舟的精神因为清水镇那夜失控的宣泄,似乎耗损极大,连着几日都恹恹的,大部分时间只是裹着厚衣靠在火塘边,眼神空茫地望着跳动的火焰,或者闭目养神,连洛寻与他说话,也常常要过片刻才迟缓地回应。
洛寻心中忧虑,却不敢过多打扰,只是将饮食弄得更加精细软烂,夜里守着他的时间也更长。他知道,那些深埋在心底的创伤,每一次翻涌上来,都会带走这个看似坚韧的男人一部分生命力。
这天午后,天气难得地放晴了片刻,惨白的阳光透过云层缝隙,有气无力地照在石屋前的空地上。顾晏舟似乎被这点微光吸引,慢慢站起身,拄着木棍,走到门口,望着那片被寒风刮得干干净净的沙滩和铅灰色的大海。
洛寻跟出来,将一件更厚的旧军大衣披在他肩上。
顾晏舟没有回头,只是紧了紧大衣的领口,目光依旧落在远处海天相接的那条模糊的线上。他的侧脸在寡淡的日光下,显得格外削瘦,颧骨凸出,眼窝深陷。
“以前……”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带着久未说话的干涩,“也有过这么一个冬天。”
洛寻静静地站在他身侧,没有接话,知道他需要倾诉。
“不是在岛上。”顾晏舟的眼神悠远起来,仿佛穿透了数十年的风雪,“是在……中原。一场大战之后,溃败了,带着残部,往南撤。”
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但洛寻能感觉到那平淡之下,暗流涌动。
“天寒地冻,缺衣少食。后面有追兵,头顶有飞机。”顾晏舟的嘴角扯起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每一步,都像是在往鬼门关里走。”
他的目光从海面收回来,落在脚下粗糙的砂石上,像是在审视那段泥泞不堪的逃亡路。
“当时,跟我一起突围出来的,除了几十个弟兄,还有一个……我视为左膀右臂的参谋长。”顾晏舟的声音低沉下去,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他叫……李文焕。跟了我很多年,从排长一路提拔上来,聪明,能干,也……很会揣摩我的心意。”
洛寻的心微微一提。他预感到,这不会是一个关于忠诚与友谊的故事。
“撤退的路上,困难重重,人心浮动。”顾晏舟的语速很慢,像是在一边回忆,一边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最锋利的碎片,“李文焕……开始有些不一样了。常常私下里跟一些军官嘀嘀咕咕,看我时的眼神……也多了些别的东西。”
“我那时候……虽然察觉了,但没太往心里去。”顾晏舟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对自己的嘲弄,“总觉得,这么多年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不至于……”
他的话音顿住了,沉默了片刻,才继续说道,声音里带上了一种被冰雪浸透的寒意:
“直到那天晚上……我们在一个废弃的村子里宿营。我因为腿上旧伤发作,睡得沉了些。半夜……被一阵极其轻微的、金属摩擦的声音惊醒。”
顾晏舟的手指无意识地收拢,握紧了手中的木棍,指节泛白。
“就看到……李文焕……他手里拿着枪,枪口……正对着我的额头。”
即使事隔多年,即使在这相对安全的孤岛上,当他说出这句话时,洛寻依旧能感觉到一股冰冷的杀意,仿佛穿越了时空,瞬间笼罩了这小小的门口。
顾晏舟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是一片死寂的冰冷。
“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一丝往日的情分,只有一种……急于摆脱累赘的狠厉和……对某种前程的贪婪。”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他说……少帅,对不住了。带着你,大家都得死。你的人头……能换我们这些人一条活路,还能……换个前程。”
洛寻感到一股寒意窜遍全身。他无法想象,被自己最信任的部下、视为兄弟的人,在绝境中用枪指着额头,是一种怎样的滋味。那比面对敌人的千军万马,恐怕更加摧人心肝。
“我当时……什么都没说。”顾晏舟的嘴角扯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个极其扭曲的表情,“就那么看着他。看着他握枪的手在抖,看着他眼神里的那点贪婪,被我的注视看得……一点点变成了恐慌。”
“然后……”顾晏舟的声音陡然变得凌厉,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铁血军人的杀伐之气,“我比他快。”
他没有描述具体的过程,但那简短的三个字,和眼中一闪而过的、冰冷如刀锋的光芒,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杀了他。”顾晏舟陈述道,语气重新归于死寂,“就在那个破屋子里,当着其他几个被惊醒的、目瞪口呆的军官的面。”
他停顿了很长时间,久到洛寻以为他不会再开口。
“后来……我们继续撤退。”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没人再提这件事。好像……李文焕这个人,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片灰蒙蒙的大海,眼神空洞。
“可是……有些东西,不一样了。”他低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从那以后,我看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觉得……隔了一层东西。不敢再完全相信谁,也不敢再把后背……轻易交给任何人。”
“兄弟……”他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嘲讽,“在生死和前程面前……算个屁。”
海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沙尘,打在脸上,微微的疼。
洛寻看着顾晏舟被海风吹得凌乱的花白头发,看着他脸上那混合着疲惫、沧桑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孤寂的神情,心中充满了巨大的酸楚。
他明白了,为什么顾晏舟身上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疏离感,为什么他即使在这与世隔绝的海岛上,也依旧保持着某种警惕。那不仅仅是因为战争的后遗症,更是因为,他曾被最信任的人,在背后插了最狠的一刀。
那一刀,没有要他的命,却彻底斩断了他对“信任”这两个字的最后一点奢望。
洛寻伸出手,没有去握顾晏舟紧握着木棍的手,而是轻轻揽住了他微微佝偻的肩膀,将他的头,按在了自己同样并不宽阔、却愿意为他提供一丝依靠的肩头。
顾晏舟的身体僵硬了一下,随即,那紧绷的肌肉,一点点松弛下来。他没有抗拒,也没有出声,只是任由洛寻抱着,将脸埋在他的颈窝里。
阳光不知何时又被云层吞没,天色重新阴沉下来。
两个老人,就在这海岛冬日的寒风中,依偎在一起。
一个诉说着被兄弟背叛的彻骨寒意。
一个用沉默的拥抱,告诉他,至少在这里,在这片海上,还有一个人,不会将枪口对准他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