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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天地一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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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铅灰色的、没有太阳的清晨。雨水在昨夜停了,但空气依旧湿冷刺骨,地面泥泞,高墙内的院子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和肃杀之气。
沉重的铁门被拉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洛寻和另外几个面容枯槁、眼神空洞的囚犯一起,被押解了出来。冷风瞬间灌满了他身上单薄的、洗得发白的囚服,他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裸露在外的脚踝和手腕,被粗糙的布料磨得生疼。
他抬起眼,茫然地看向院子中央那片空旷的泥地。然后,他的目光凝固了。
就在不远处,另一队囚犯也被押解了出来。走在最前面的那个身影,即使穿着同样丑陋的囚服,即使身形比在岛上时更加清瘦佝偻,洛寻也一眼就认了出来——是顾晏舟。
仿佛心有灵犀,几乎在洛寻看到他的同时,顾晏舟也转过了头。
隔着一小段泥泞的距离,隔着押解人员冰冷的身影,两人的目光,在阴冷的空气中,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起。
这是自那个海岛之夜被强行分开后,他们第一次见面。
没有想象中的痛哭流涕,没有恐惧的嘶喊,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
在看清彼此面容的那一刹那,一种奇异的神情,同时浮现在他们苍老而疲惫的脸上。
顾晏舟先是微微怔了一下,随即,他那双深邃的、曾映照过无数烽火与沧桑的眼睛里,冰封般的神情如同春日融雪般,一点点化开,然后,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弧度。
那是一个笑。
一个褪去了所有身份、所有枷锁、所有过往负担的,纯粹的,甚至带着点如释重负的,温柔而平静的笑。
洛寻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疼痛,却又奇异地涌上一股暖流。几乎是本能地,他紧绷了许久的嘴角,也跟着松弛下来,同样回以一个极其轻微、却同样真实的笑容。
没有声音,没有言语。
只是一个隔着生死线的、无声的笑容。
却仿佛说尽了千言万语。
说尽了半生的颠沛流离,说尽了乱世中偷得的短暂温暖,说尽了那场未能完成的婚礼的遗憾,也说尽了……此刻,能在此地,再见你一面的……幸运。
押解的人粗暴地推搡着,命令他们跪下。
顾晏舟顺从地屈膝,跪在了冰冷的泥地上,背脊却依旧挺得笔直,如同海岛悬崖上那历经风雨侵蚀的礁石。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洛寻。
洛寻也被按着跪下,泥水浸湿了单薄的裤腿,刺骨的寒意瞬间传来。但他似乎感觉不到了,他只是看着顾晏舟,看着他那双盛满了温柔与平静的眼睛。
就在这时,顾晏舟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这死寂清晨的寒意,传到了洛寻耳中:
“洛寻,别怕。”
只有四个字。
却像一道暖流,瞬间注入了洛寻冰封的四肢百骸。所有的恐惧,所有的委屈,所有对死亡的畏惧,在这简单的四个字面前,竟奇迹般地烟消云散。
洛寻看着他,用力地点了点头。他不怕了。
顾晏舟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平静与坚定,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那笑容里,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郑重。他微微侧过身,不再是完全背对着洛寻,而是调整了一下跪姿,面向了那片灰蒙蒙的、什么也没有的天空。
然后,他对着那片天空,缓缓地,深深地,俯下身,叩下了一个头。
不是对任何神佛,也不是对任何权威。
是对那未来得及拜的——天地。
洛寻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悲怆与幸福的洪流,猛地冲上了他的眼眶,视线瞬间模糊。他没有丝毫犹豫,也学着顾晏舟的样子,转向同一个方向,用尽全身的力气,深深地叩拜下去。
一拜。
没有高堂在场,没有宾客见证。
只有两个穿着白色囚服、跪在泥地里的白发老人,对着苍天厚土,完成了他们婚礼仪式中,最庄严,也是最后的一拜。
天地为证。
顾晏舟直起身,转回头,再次看向洛寻。他的眼神清澈而明亮,里面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沉郁、负担和遗憾,只剩下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纯粹的安宁与满足。
他对着洛寻,无声地,用口型说了三个字。
洛寻看懂了。
他说:“等我。”
等我。下辈子,堂堂正正,娶你。
洛寻的眼泪终于汹涌而出,但他却笑着,对着顾晏舟,重重地、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我等你。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拉枪栓的、冰冷而清脆的声响。
顾晏舟最后深深地看了洛寻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样子,刻进灵魂的最深处,带去下一个轮回。然后,他平静地转回头,闭上了眼睛。
洛寻也学着他的样子,闭上了眼睛,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和那抹释然平静的笑容。
没有恐惧,没有挣扎。
只有彼此掌心仿佛还残留的、想象中的温度,和那场在天地与死亡见证下,终于完成的、迟到的婚礼。
“砰——”
“砰——”
两声几乎重叠的枪响,尖锐地撕裂了清晨死寂的空气。
惊起了高墙外枯树上栖息的几只寒鸦,扑棱着翅膀,仓皇地飞向了灰蒙蒙的天空。
院子里,重新恢复了寂静。
只有那两具穿着白色囚服、并排倒在泥泞中的苍老身躯,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始于偷窃、掩于烽火、最终不容于世的……爱情故事。
风,依旧冷冷地吹过,卷起地上的几片枯叶,打着旋儿,不知飘向何方。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