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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登记风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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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中国的阳光,似乎格外刺眼。
街道上刷着崭新的标语,穿着列宁装、中山装的人们步履匆匆,脸上洋溢着建设新生活的热情。锣鼓声和革命歌曲取代了旧日的丝竹与叫卖。一切都焕然一新,连空气都仿佛被洗涤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清冽的朝气。
洛寻依旧在那家杂货铺做账房,铺子如今成了公私合营,招牌也换了,但他还是那个沉默寡言、做事细致的洛先生。他把胭脂盒和玉佩藏在箱笼最底层,上面压着几本崭新的宣传册。偶尔夜深人静,他会拿出来,就着昏黄的灯光看上一眼,指尖拂过冰凉的金属和温润的玉石,然后迅速收起,像藏起一个不可告人的罪证。
他开始留意报纸和广播里的新词汇,新政策。“成分”、“历史问题”、“思想改造”。每一个词都像小锤子,轻轻敲打着他紧绷的神经。他知道顾晏舟那样的人,在旧军队任职,哪怕是抗日,在新政权下也属于需要“交代清楚”的范畴。而自己呢?一个小偷出身,与旧军官有过不清不楚关系的人。
他尽量避免与人深交,下班后就回到租赁的那间狭小屋子,把自己隔绝在外面的热火朝天之外。他学会了在新同事讨论时事时保持沉默,或者在必要时,说几句从报纸上看来的、正确无比的话。
他以为日子可以这样小心翼翼地过下去,直到那天。
街道办事处的王主任,一个四十多岁、穿着灰色干部服、眼神锐利的女同志,带着两名年轻的工作员敲开了他的门。
“洛寻同志是吧?”王主任脸上带着公式化的笑容,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笔记本,“新中国成立了,我们要对辖区内的居民进行一次全面的情况登记,建立档案。请你配合组织,如实说明你的个人情况和历史经历。”
洛寻的心猛地一沉。该来的,还是来了。
他请他们进屋,倒了水。王主任坐在唯一的椅子上,两个年轻工作员拿出表格和笔,坐在床边。
问题从姓名、年龄、籍贯开始,一步步深入。
“解放前以什么为生?”
“…在杂货铺做账房。”
“再之前呢?”
“…在码头做过工,在医院帮过忙。”洛寻避开了偷窃的岁月。
“家庭成分?”
“城市贫民。”这是他反复思量后认定的,最稳妥的答案。
王主任点点头,笔在纸上沙沙作响。然后,她抬起头,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洛寻略显苍白的脸:“婚姻状况呢?有没有成家?爱人是做什么的?”
来了。
洛寻的喉咙有些发干,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是凉的。
“没有成家。”他低声说。
“哦?”王主任似乎有些意外,在这个普遍早婚的年代,他这个年纪未婚的男性并不多见,“是一直没遇到合适的?还是…有什么其他原因?”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细微声响。两个年轻工作员也抬起头,好奇地看着他。
洛寻感到后背渗出了冷汗。他知道,接下来的话,将决定他在这片新天地里的命运。
他攥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甲掐进掌心。他想起顾晏舟在农舍里塞给他玉佩时说的话——“别倔。这世道,多一条路总是好的。”
可哪条路,是能让他们通行的路?
他张了张嘴,想说“没有原因”,或者编造一个亡故的未婚妻。但话到嘴边,看着王主任那双洞察一切般的眼睛,看着桌上那本象征着新秩序和绝对真理的红色笔记本,一种混合着绝望、不甘和某种破罐破摔的情绪,猛地冲了上来。
他抬起眼,脸上挤出一个惨淡到极点的笑容,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异常清晰地回荡在狭小的房间里:
“我…我在等一个人。”他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吐出了那个盘桓在心底多年、此刻却如同禁忌的名字,“顾晏舟。”
王主任的笔停住了。她微微蹙眉,似乎在记忆中搜索这个名字:“顾晏舟?他是你什么人?”
洛寻看着窗外明晃晃的阳光,那阳光照亮了墙壁上贴着的崭新年画,却照不进他此刻冰冷的心底。他维持着那个惨淡的笑容,一字一顿,像是给自己定罪:
“他是我…未过门的…男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两个年轻工作员瞪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惊愕和难以置信。王主任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刚才那点公式化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严厉的、审视的冰冷。
“洛寻同志!”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谴责,“请注意你的言辞!新中国扫除一切旧社会的牛鬼蛇神,绝不允许这种不健康的、腐朽的资产阶级思想存在!你这是严重的作风问题,是道德败坏!”
洛寻安静地听着,没有辩解,也没有恐惧。他甚至觉得有些荒谬的可笑。道德败坏?他们之间,隔着尸山血海,隔着家国变迁,那些在硝烟里用体温互相取暖的时刻,那些沉默的守护和决绝的离别,最终只落得“道德败坏”四个字。
王主任“唰”地一下合上笔记本,站起身,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洛寻的脸:“你的情况,组织上会严肃调查!在这期间,你要深刻反省你的错误思想!”
她带着两个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的工作员离开了,脚步声在楼道里重重回响。
门被关上,狭小的屋子里重新只剩下洛寻一个人。
他维持着坐姿,一动不动。窗外传来孩子们唱着革命歌曲的、清脆嘹亮的声音,那么充满希望,那么朝气蓬勃。
他慢慢俯下身,额头抵在冰冷膝盖上,肩膀难以自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不是因为恐惧,也不是因为委屈。
只是太累了。
这漫长的、偷来的、终究不容于光天化日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