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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焚信断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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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主任带着人走后,狭小的屋子像被抽空了气,只剩下死寂。窗外孩子们的歌声愈发嘹亮,反衬得屋内洛寻的呼吸声轻得像要断了。
他没有动,维持着额头抵膝的姿势,很久。直到双腿麻木,窗外的阳光偏移,在水泥地上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然后,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直起身。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像是戴上了一张严丝合缝的面具。他走到墙角,拖出那个旧得掉了漆的木箱。打开,最上面是几件半新的中山装和工装裤,下面是叠放整齐的旧报纸,最底下,是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小包。
他一层层揭开油布,露出里面的东西——几封边缘磨损、字迹潦草的信,是顾晏舟养伤期间,他托人辗转送出的寥寥数语,报平安,也隐晦地问询;还有那些他从各种渠道收集来的、印着“顾晏舟”名字的剪报,纸张泛黄发脆;最下面,是那枚黄铜胭脂盒,和那块羊脂白玉佩。
他把它们一件件拿出来,摆在冰冷的地面上。信、剪报、胭脂盒、玉佩。像一场无声的祭奠。
没有眼泪,也没有叹息。他只是看着,眼神空茫,仿佛透过这些旧物,在看一段与自己无关的、湮灭的时光。
然后,他起身,从床下拿出一个废弃的旧铁盆。回到那堆物件前,蹲下。划燃火柴,橙黄的火苗在昏暗的室内跳跃了一下,被他轻轻丢在一封展开的信上。
纸张边缘卷曲,发黑,火舌贪婪地舔舐上去,吞噬了那些曾让他反复摩挲的字迹——“安好,勿念”、“战事紧,自珍重”、“盼太平”……
一封,接着一封。火苗窜起,映亮他毫无波澜的脸,瞳孔里跳动着两簇冰冷的火焰。那些在硝烟中辗转送达的只言片语,那些支撑他在流亡路上不敢倒下的牵挂,此刻都化作了青黑的灰烬,在盆中无声堆积。
剪报投入火中,顾晏舟模糊的影像在火焰里扭曲、焦黑,最终和“抗日骁将”的字样一起,消失不见。
最后,他拿起那块玉佩。温润的光泽在火光映照下,流转着一丝最后的暖意。他握在掌心,感受着那熟悉的、硌人的轮廓。很久。
终究,还是松开了手。
玉佩落入火盆,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火焰暂时被压下去一小片,随即又以更猛的势头缠绕上来,包裹住那抹莹白。玉石在高温下发出细微的、几不可闻的爆裂声。
现在,只剩下那枚胭脂盒了。
他拿起它,冰凉的黄铜触感,是这堆灰烬中唯一真实的留存。指腹摩挲着盒盖上模糊的梅花刻痕。他记得顾晏舟说起它时的眼神,记得他说“冥冥中自有天意”。
他惨淡地扯了扯嘴角。天意?天意就是让他们相遇,纠缠,然后在这所谓的新天地里,将他们的一切定义为“腐朽”和“败坏”。
他扬手,将胭脂盒扔进火盆。
“哐当”一声脆响,金属撞击着盆沿。火焰再次被惊扰,摇曳着,一时未能吞噬这坚硬的物体。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或许是高温灼烧,或许是年代久远,那原本卡死的盒盖,在撞击和热力的共同作用下,竟“咔”的一声,弹开了!
一小撮用红绳系着的、细软的头发,和那张泛黄的女子小像,从敞开的盒子里显露出来。几乎是同时,有什么东西从头发和小像之间滑落,掉在盆底的灰烬里,发出一声更细微的轻响。
那不是头发,也不是纸张。
洛寻瞳孔骤缩,几乎是扑过去,不顾烫手,徒手从尚有火星的灰烬里,将那样东西捞了出来。
是一枚小小的、金色的钥匙。样式古老,只有指甲盖大小,因为高温而微微发烫。
他愣住了。
胭脂盒里有母亲的头发和小像,他是知道的。可这枚钥匙……顾晏舟从未提起。是原本就在里面,他不知情?还是他后来放进去,却来不及,或者说,最终没能告诉他?
火盆里的火焰渐渐弱下去,最终熄灭,留下一盆冰冷的、混杂着纸灰和玉石残片的余烬。只有那枚小小的金钥匙,躺在他被烫得发红的掌心,闪着幽微的、谜一样的光。
他所有的决绝,所有的告别,在这枚突如其来的钥匙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又如此……可悲。
他烧掉了所有能证明过往的物件,却烧不掉这枚钥匙代表的、他从未知晓的秘密。烧不掉顾晏舟或许曾试图交付、却最终沉默的另一部分。
洛寻瘫坐在冰冷的地上,望着掌心那枚钥匙,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寂的屋子里回荡,先是压抑的,继而变得失控,带着泪意,充满了无尽的荒凉和嘲讽。
原来。
原来有些人,有些事,从一开始,就偷不得,藏不住,也……烧不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