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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默许与暗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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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砚清视角】
接下来几日,秋雨缠缠绵绵地下了起来。
雨丝细得像牛毛,敲在书房老旧的窗玻璃上,沙沙响,听着就让人犯困。
砚清站在窗前,望着院里那棵老槐树,叶子被雨打湿,蔫蔫耷拉着,一片枯黄的叶子打着旋儿掉进积水洼,漾开两圈涟漪,没一会儿就平复了,跟啥都没发生过似的。
这样的天气,本该静下心读书。可案头那本摊开的《贞观政要》,他盯着同一页看了快一个时了,字儿一个个都认识,凑一块儿却愣是没往脑子里去。
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镇纸下那张写着“序”字的宣纸,纸边都起毛了,墨迹倒还鲜亮。
那日林序眼里闪着的、说起“恐怖片”时的狡黠劲儿,这些天总跟走马灯似的,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没个停。
年轻人那点心思,也太好猜了。
好猜得……甚至有点招人疼。
他活了这么久,不是没遇见过这种大胆的试探。
前朝郡主的贴身侍女,送点心时故意把绣着并蒂莲的丝帕落在他书案上。
民国时书局老板的女儿,总找些生僻字来问,问着问着脸颊就红透了。
那会儿他处理得干脆利落。
丝帕原封不动送回去,只说“物归原主”
生僻字讲完就打住,之后找借口不再单独见面。
界限划得明明白白,半分念想都不留。
可这次,当林序那双亮得像星星似的眼睛望着他,那句“想看您其他表情”的潜台词都快溢出来时,他竟奇异地……没拒绝。
不是犹豫,是一种近乎纵容的默许。
一想到这儿,他心里莫名咯噔一下。
他到底在默许啥?
默许一个凡人靠近自己?
默许那份太过鲜活的情感,闯进自己早就定了型的日子?
还是默许那注定短暂却烧得旺的火焰,来烤一烤自己冻了几百年的心湖?
危险
理智在耳边提醒他。
凡人的生命就像朝露,早上挂着,中午就没了。
情感更像野火,烧起来不管不顾,灭了之后只留一堆灰烬,还有没完没了的空寂。
这种滋味他早就尝过,何苦再自讨苦吃?
可心湖底下,另一个声音却轻轻冒了出来。
活了这么久,看遍了山河换模样、人来人往,要是连这点鲜活都不敢碰,这漫长的日子,跟庙里的泥塑木雕有啥区别?
雨势渐渐大了,敲窗的声音变得急促,噼里啪啦的。
砚清转身离开窗边,走到多宝阁前。目光扫过那些陪着他走过漫长岁月的旧物,最后落在一只不起眼的黑漆螺钿盒上。
他伸手取下来,打开一看,里面没啥宝贝,就躺着几枚不同朝代的铜钱。
汉五铢、唐开元、宋熙宁、明洪武。
他一枚枚拈起来,指尖能摸到不同朝代铸币的纹路,还有沉淀下来的重量。
这些铜钱当年在市井里流转,沾过无数凡人的体温和期盼,最后却都安安静静躺这儿,成了他岁月里不值一提的小标记。
林序……也会变成这样的标记吗?
这个念头突然冒出来,他的手指顿了顿。铜钱边缘的锈迹有点扎手,细细的。
不,或许不一样。
他把铜钱放回盒里,盖上盖子。
漆盒的冰凉透过指尖传过来,让他混沌的思绪清醒了几分。
至少,那枚“开元通宝”,因为他,被那个年轻人用手帕小心翼翼包着,藏得妥帖。
至少,那方青玉镇纸,因为他,跨越三百年,又回到了该在的地方。
至少,那些桂花糕的甜香,因为他,曾短暂填满过这间太过冷清的书房。
这些“至少”轻得像羽毛,却又沉得压在心上。
雨声里,他慢慢走回案前坐下。
目光再落到《贞观政要》上,这次字儿总算看进去了。
可看着看着,脑子里又冒出林序谈起魏晋风度时的样子。
眼睛亮得惊人,连嘴角都带着笑,说话时还会不自觉抬手比划,指尖划过空气的样子都透着股雀跃。
他轻轻叹了口气,合上了书。
【林序视角】
雨下了整整三天,没停过。
林序坐在宿舍书桌前,对着电脑屏幕上的文档发愣。
文档标题是“论现代影像叙事对古典美学意境的冲击与重构”,下面就写了几行开场白,再也憋不出一个字。
窗外雨声淅沥,听得人心烦意乱。
他第N次点开手机里存的恐怖片简介和影评,翻来覆去地选。
太温和了怕没效果,太吓人了又怕把砚清惹毛。
“万一他生气了,以后不搭理我了怎么办?”
这个念头跟个小幽灵似的,缠着他不放,让他一会儿想冲上去,一会儿又往后缩,没个准主意。
鼠标无意间点开一个恐怖片预告,突然响起的音效吓得他一哆嗦,手忙脚乱关掉。
心脏砰砰直跳,他捂着胸口,忍不住笑自己:这点胆子,还想吓别人?
可……砚先生那样的人,看恐怖片会是啥反应?
他真的会害怕吗?
还是会像看一本无聊的古籍似的,面无表情看完,甚至还能挑出一堆毛病?
林序脑补着那个画面:昏暗的房间里,砚清端端正正坐着,屏幕上鬼影晃来晃去,他却依旧眉眼平静,说不定还会侧过头,淡淡说一句“此处光影用得还行,就是叙事逻辑有点牵强”。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笑出声,可笑着笑着,心里又空落落的。
他想要的,好像不只是看砚清“其他表情”那么简单。他想跟砚清有更真实的连接,想触碰到那层清冷疏离的表象之下,一点属于“人”的温度。
就像那日不小心指尖相触时,那转瞬即逝的微凉触感,至今还留在指尖。
林序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指尖。
雨天光线暗,指尖泛着淡淡的粉色。他想起砚清的手
修长,骨节分明,肤色是那种常年不见太阳的、玉石般的白,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
那样一双手,肯定抚过无数古籍的扉页,写过无数风骨遒劲的字。
而自己的手……
林序低头看了看,掌心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指关节上还有上次做实验时沾到的、没洗干净的试剂痕迹,浅浅一块黄印,洗了好几次都没洗掉。
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手。
可就是这只手,曾经碰到过那只手。哪怕只有一瞬间。
窗外的雨突然大了,噼里啪啦敲着玻璃,像是在催他做决定。
林序回过神,看向电脑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顿了顿,然后飞快敲下一行字:“本研究拟选取三部不同风格的恐怖电影作为案例,分析其如何通过视听语言构建恐怖氛围,并探讨这种现代叙事手法与古典美学中‘留白’‘意境’等概念的潜在关联……”
学术的幌子,总得搭得像模像样。
【砚清视角】
周六,雨终于停了。
天空蓝得像被水洗过,阳光毫无遮拦洒下来,把连日阴雨带来的湿气蒸得暖洋洋的。
街道上的积水还没完全干,映着天光,亮得晃眼。
砚清走进咖啡馆时,比约定时间早了十分钟。
风铃叮当作响,他习惯性往老位置走,快到跟前时,脚步几不可察顿了一下。
林序已经到了。
他今天穿了件米白色的毛衣,领口露出一点浅蓝色的衬衫边,头发像是特意梳过,柔软垂在额前,还带着点洗发水的淡香,清清爽爽的。
他正低头看着手机,眉头微微蹙着,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划着,划来划去没个准头,神情专注,却又透着点藏不住的紧张,肩膀都绷着,跟拉满的弓弦似的。
听到脚步声,林序猛地抬起头。
看见砚清的瞬间,他眼睛一亮,随即又闪过一丝慌乱,像是做坏事被当场抓包,赶紧把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面上,指尖还无意识按了按,生怕别人看见似的。
“砚、砚先生!您来了!”他慌忙站起身,动作太急,手边的水杯晃了一下,水差点洒出来,又赶紧伸手扶住,耳根一下子就红透了,连脖子都泛着点粉色。
砚清把他这些小动作都看在眼里,脸上却依旧平静。
“嗯”他在对面坐下,目光扫过那部扣着的手机,随口问了句:“在看什么?”
“没、没什么!”林序下意识摆手,声音都有点发飘,“就……就随便刷了刷新闻,没什么好看的”
这谎撒得也太不自然了。
砚清没戳穿他,只是端起服务员刚送上的清水,慢抿了一口,淡淡道:“雨后天晴,天气不错”
“是啊是啊!”林序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接话,“空气都清新多了!您路上过来顺不顺利?没遇上堵车吧?”
“还好”
简单聊了两句,两人之间突然陷入沉默。这沉默跟往日的静谧不一样,透着点微妙的尴尬,还有种欲言又止的味道。
邻座的笑声传过来,更显得这边安静得有些刻意。
林序的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敲着,节奏忽快忽慢,眼神飘来飘去,好几次张了张嘴,又把话咽回去,像是在斟酌措辞。
砚清端着水杯,慢条斯理喝着水,没催他,就这么耐心等着,阳光照在他袖口的布料上,泛着淡淡的光泽,柔和得很。
终于,林序像是下定了天大的决心,深吸一口气,语速飞快开口:“砚先生,那个……我最近在写一篇小论文”
“哦?”砚清放下水杯,目光落在他脸上,“写什么主题?”
“是关于……现代影像叙事和古典美学意境的”林序说得有点急,像是怕自己一停就没勇气继续了。
“我觉得,恐怖电影这种特别讲究氛围的片子,其实跟古典诗词里那种‘话不说透’‘意在言外’的感觉,是有点相通的……”
他开始掰着手指头说自己的“研究思路”,从恐怖片的画面和音效,说到古典美学里的“留白”和“暗示”,又说两者都是靠激发人的想象,才能营造出想要的意境。说着说着,他的声音渐渐平稳下来,眼神也亮了些,像是真的沉浸到自己的研究里,连肩膀都放松了点。
砚清安安静静听着。年轻人的想法虽然还有点青涩,但思路挺清晰,观点也不算离谱。
只是他那依旧微微紧绷的肩膀、说话时不自觉攥紧的手指,都暴露了。
这所谓的“学术探讨”,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果然,说到最后,林序的声音越来越小,手指蜷缩了又松开,终于抬起头,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砚清,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说
“所以……我想找几部有代表性的片子好好分析一下。
不知道砚先生……对这类电影有没有兴趣?
如果、如果您有时间的话,能不能……一起看看?
就当是帮我提提意见,提供点不同的视角?”
说完,他屏住呼吸,脸颊涨得有点红,眼神里又期待又惶恐,生怕从砚清嘴里听到“不”字,连手心都冒出点薄汗,黏糊糊的。
砚清迎着他的目光,没说话。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在两人中间的桌面上投下一道亮晃晃的光带,空气中飘着咖啡的香气,还带着点奶味,邻座传来低低的说笑声。
时间好像被拉长了。
林序的心跳声,在这安静的氛围里,几乎听得一清二楚。
砚清看着他渐渐有点发白的脸色,看着他无意识乱看就是不看自己,看着他眼里那点兴奋的小火苗,因为等待而慢慢变得摇曳不定……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几不可闻地、近乎叹息似的,应了一声:
“好”
话音刚落,林序的眼睛“唰”地一下亮了,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声音都变了调:“真、真的吗?”
砚清微微点了点头,没再多说,只是重新端起水杯喝了一口。
水温刚好,清冽中带着点甘甜。
他看着林序因为兴奋而发红的脸颊,看着他想笑又拼命忍住、嘴角都快咧到耳根的样子,看着他下意识攥紧了拳头又松开,手都有点发颤,心里那片冻了几百年的湖,好像又悄悄融化了一角。
罢了。
既然已经纵容了第一步,那就纵容到底吧。
他倒要看看,这个年轻人精心挑选的“恐怖片”,到底能在他这片沉寂了太久的心湖里,搅起多大的风浪。
窗外的阳光,好像更暖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