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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紫色殿堂·三花物语(四)心灵回响 ...

  •   端木荣医生的诊所坐落在城市一片安静的梧桐街区,独栋的老洋房被改造成三层空间,外墙爬满了郁郁葱葱的常春藤。这里听不到主街的喧嚣,只有风吹过叶片的沙沙声,以及偶尔几声清脆的鸟鸣。

      林梓桁推开沉重的橡木门,门楘上的铜铃发出清越的叮咚声。前厅里,苏荇——端木医生的那位年轻助手,正坐在一张宽大的原木桌后整理病历。他抬起头,看到林梓桁,露出一个温和而专业的微笑。

      “林先生,您来了。端木医生在二楼等您。”苏荇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里的宁静。他穿着米色的亚麻衬衫,袖口挽起,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干净清爽的气息,与诊所的氛围融为一体。

      林梓桁点了点头,沿着老式的木质楼梯走上二楼。楼梯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时间的回音上。

      端木荣的诊疗室在走廊尽头。门开着,里面飘出淡淡的檀香混合着旧书籍的气味。端木医生正背对着门,站在一整面墙的书架前,仰头寻找着什么。他今天穿着一件浅灰色的中式立领衬衫,身形挺拔而放松。

      “请进,林先生。”端木荣没有回头,却仿佛背后长了眼睛,“自己找地方坐,茶几上有刚泡好的茯苓茶,安神的。”

      林梓桁依言走进房间。这里不像诊所,更像一个学者的书房。除了整墙的书,还有一张宽大的红木书桌,上面摊开放着几本厚重的乐理书籍和神经学专著。墙角摆着一架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竖琴,琴弦微微反着光。最引人注目的是窗边的一个小水池,里面养着几尾红色的锦鲤,正悠闲地摆尾游动。

      他在一张铺着软垫的藤椅上坐下,端起白瓷茶杯。温热的茶汤入口,带着淡淡的土腥味和回甘,确实让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一丝。

      端木荣终于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厚重的硬皮书,转身走了过来。他在林梓桁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将书放在膝上,镜片后的目光温和而专注地落在他脸上。

      “上次你说,听不见风声了。”端木荣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这一周,有没有听见别的什么?”

      林梓桁沉默了片刻。他听见了泠韹刻薄的审判,听见了萧薰粗粝的哲理,听见了市长秘书虚伪的邀请,听见了花锄入土、紫罗兰被剥离时根须断裂的细微脆响,听见了自己混乱的心跳……但这些,他不知从何说起。

      “我……”他最终选择了一个最直接的困扰,“我睡觉时,左耳里会有一种……很响的噪音。不是耳鸣那种尖锐的声音,更像是……血液流过的轰鸣,或者很远的地方在打桩。吵得我睡不着。”

      端木荣微微颔首:“那是你身体内部的聲音。当外部声音输入被切断,大脑会不自觉地放大内部信号的感知。这很正常,但也说明你的听觉系统处于一种过度紧张和敏感的状态。”他顿了顿,“更重要的是,你似乎被困在了‘听不见’这个事实里。你在用你的右耳努力捕捉世界,同时用全部的注意力去确认左耳的‘寂静’。这形成了一种内耗。”

      “那我该怎么办?”林梓桁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难道……去忽略它?”

      “不。不是忽略,而是接纳和重新定义。”端木荣将膝上的书翻开几页,上面是一些复杂的声波图和大脑结构示意图,“声音的本质是振动。耳朵只是其中最精密的接收器之一。但我们的皮肤、骨骼、甚至内脏,都能感知振动。你想重新‘聆听’,或许需要先放下‘用耳朵听’这个执念。”

      他合上书,站起身,走到那架竖琴旁。“来,闭上眼睛。”

      林梓桁迟疑了一下,照做了。视觉被剥夺后,右耳捕捉到的细微声音——窗外的鸟鸣、锦鲤摆尾的水声、端木医生衣料摩擦的声音——变得更加清晰。而左耳里,那片空洞的轰鸣也愈发明显。

      然后,他感觉到端木医生握住了他的左手手腕,将他的掌心,轻轻贴在了竖琴的木质共鸣箱上。

      “别去想‘听’。”端木荣的声音很近,很低,“去感受。”

      下一秒,端木医生的另一只手拨动了琴弦。

      嗡——

      低沉而悠长的共鸣,并非主要通过空气传入林梓桁的右耳,而是通过他贴在琴身上的手掌骨骼和肌肤,直接震颤着传入他的身体。那是一种完全不同的体验。声音不再是飘渺的、外来的信息,它有了实体,有了温度,有了路径,沿着他的手臂骨骼向上蔓延,轻轻叩击着他的胸腔,甚至让他那颗位于右侧的心脏都随之共振。

      一下,又一下。端木医生拨动着不同的琴弦,有时是单音,有时是简单的和弦。振动通过木质传导,有的沉闷如远雷,有的清亮如溪流,有的密集如雨点。

      林梓桁闭着眼,全部心神都沉浸在这种“触觉化”的声音里。他“听”到了木头的纹理,“听”到了琴弦的张力,甚至仿佛“听”到了这架乐器历经岁月所沉淀下的宁静。

      不知过了多久,琴声停了。

      林梓桁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屏住了呼吸。他收回手,掌心还残留着木头温润的触感和细微的麻痒。

      “感觉到了吗?”端木荣问,“声音可以用很多方式抵达你。你的左耳暂时关闭了一扇门,但身体还有很多扇窗。焦虑于关闭的那扇门,只会让你错过其他窗口照进来的光。”

      林梓桁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冰蓝色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恍然,有震撼,也有一丝……微弱的希望。

      “我……想试着重新吹笛。”他声音干涩地说,“但我害怕。害怕吹出来的,还是难听的声音,害怕……只是又一次证明我不行。”

      “那就从‘难听’的声音开始。”端木荣走回座位,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允许自己吹得难听,允许自己不成调,允许自己发出噪音。那是你的声音,是你此刻状态的真实反馈。真实,比‘正确’更重要。当你不再害怕‘难听’,你才有可能触碰到‘好听’的边界——那个属于你自己的边界,不是任何人的标准。”

      属于我自己的边界……林梓桁咀嚼着这句话。不是父亲的,不是泠韹的,不是市长的,也不是任何听众的。

      “另外,”端木荣推了推眼镜,斟酌了一下用词,“我注意到你在描述那位泠韹大师时,情绪波动很大。他对你来说,似乎不仅仅是一位严苛的评委。”

      林梓桁身体微微一僵。

      “他认识我父亲。”他低声说,“他……好像比我更懂我父亲,也更……看不起我。”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有时,最严厉的审视者,反而可能是最深刻的见证者。”端木荣缓缓道,“当然,也可能是最危险的镜子,让你只看到自己破碎的倒影。你需要分辨。但在此之前,你需要先建立起对自己的认知,一个不依赖于任何人评价的、稳固的内核。否则,你永远会在他人的目光里摇摆。”

      建立自己的内核。这听起来比重新学会吹笛更难。

      就在林梓桁开始他艰难的心灵与声音复健时,城市另一端的市立档案馆里,范杞研究员正进行着一场隐秘的挖掘。

      档案馆的地下文献库庞大而阴冷,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和防蛀药水的混合气味。高高的金属书架排列成幽深的迷宫,上面堆满了蒙尘的卷宗、旧报纸合订本和早已淘汰的视听资料。

      范杞穿着厚毛衣,鼻梁上架着老花镜,正小心翼翼地翻阅着一本纸张已经脆黄的大型相册。这是十年前一次大型国际音乐交流活动的官方纪念册,里面收录了许多演出和研讨会的照片。林栩作为当时江维市的代表人物,自然在其中。

      范杞的手指停在了一页合影上。照片背景似乎是某个音乐厅的后台,林栩站在中间,手里拿着他那支标志性的紫竹笛,正笑着和几位外国音乐家交谈。他的笑容温暖而富有感染力,即便透过泛黄的照片也能感受到。

      范杞的目光没有停留在主角身上,而是仔细搜寻着照片的边缘、背景的角落。这是他的职业习惯,也是他多年研究练就的敏锐——真正的历史,往往藏在不起眼的细节里。

      忽然,他的手指顿住了。

      在照片最左侧的角落,几乎被前景的人物挡住大半,有一个模糊的侧影。那人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身形挺拔,灰白色的短发即使在低像素的照片中也显得与众不同。他微微侧着头,视线似乎落在人群中心的林栩身上,表情在阴影中看不太清,但那姿态……绝非偶然路过的观众。

      范杞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立刻翻到相册的索引页,找到这张照片的编号和简要说明:“XX年X月X日,国际现代音乐研讨会会后交流,摄于紫藤殿堂后台。”

      他放下相册,快步走到档案柜前,根据编号找到了对应的原始资料盒。里面除了照片底片(早已数字化,但原始胶片仍在),还有一些当时会议的日程表、嘉宾名单、甚至有几份手写的交流笔记。

      他颤抖着手拿起那份嘉宾名单,一行行仔细查找。在“特邀青年评论家及艺术家”一栏,他看到了一个名字:

      泠韹 (Leng Huang) - 独立音乐评论家,Jupiter艺术基金会创始人。

      名字后面附了一个当时的联系方式,早已失效。但在名字上方,有人用蓝色的档案馆专用笔,非常轻微地画了一个小小的问号。笔迹很旧了。

      范杞又翻出那几张手写笔记。纸张是高级的道林纸,字迹锋利而优雅,用的是德文,讨论的是当时先锋派音乐中的“秩序与混沌的辩证关系”。观点极其尖锐深刻,远超当时普遍的认知水平。笔记没有署名。

      但范杞认得这种字迹。他在近期一些由泠韹署名的、关于音乐标准化准则的正式文件复印件上见过类似的笔画风格。虽然一个随意一个正式,但那种骨子里的冷峻和精确,如出一辙。

      更重要的是,他在一份笔记的空白处,看到了一幅用钢笔随手勾勒的速写——一朵紫菀花,线条简练却极为传神,抓住了那种野性而坚韧的神韵。而在紫菀花的花蕊中心,被不经意地描了几笔,像是一个笛子的吹孔。

      范杞跌坐在冰冷的椅子上,老花镜滑到了鼻尖。

      十年前,泠韹就已经在场。他不仅认识林栩,很可能有着深入的艺术交流,甚至……某种惺惺相惜?否则,一个以冷酷理性著称的评论家,为何会随手画下对方最爱的花,还将其与笛子联系在一起?

      那么,十年后,他对林栩之子近乎残酷的挑剔,究竟是对故人艺术标准近乎偏执的维护,是恨铁不成钢的失望,还是……夹杂着某种更为复杂难言的情绪?

      而当年那份嘉宾名单上,那个蓝色的问号,又是谁留下的?为何要标记泠韹?是因为他当时就神秘低调,还是因为……有别的原因?

      范杞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无意中触碰到了一段被刻意掩埋的关系,而这关系,或许正是理解当下这一切——泠韹的态度、市长对林栩遗产突然的“热情”——的关键。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合影的底片和那份德文笔记原件用软纸包好,放入贴身的公文夹内层。其余的档案,他尽量按照原样放回。

      离开地下库时,守门的老管理员抬起头,昏花的老眼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说:“范老师,又挖到宝了?”

      范杞勉强笑了笑:“老骨头,就爱翻点旧东西。”

      走出档案馆,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范杞站在台阶上,回头望了望这座庞大的、存储着城市官方记忆的建筑。他知道,真正的历史,从来不在光鲜的展览柜里,而在这些蒙尘的角落,在这些被画上问号的名字和随手涂抹的速写里。

      他摸了摸胸口公文夹的位置,那里像揣着一块烧红的炭。

      他必须找到林梓桁。那个年轻人,有权知道他父亲故事的另一个版本。

      傍晚,林梓桁从端木医生的诊所走出来时,感觉心情有些异样。不是轻松,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带着些许刺痛感的清醒。端木荣没有给他任何捷径或安慰,只是像一位严谨的向导,指出了他正站在怎样的废墟上,以及可能存在的、未被注意到的路径。

      他沿着梧桐树荫道慢慢走着,右耳捕捉着黄昏时分城市特有的柔和声响,左耳里的轰鸣似乎依然存在,但他尝试着不再去恐惧或对抗它,而是学着端木医生说的,将它视为一种“身体的背景音”。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是一个陌生号码。

      他迟疑了一下,接通。

      “是林梓桁先生吗?”一个略显苍老、但压得很低的声音传来,“我是范杞,市立档案馆的研究员。我们……可能需要见一面。关于你父亲,也关于泠韹。我找到了一些东西。”

      林梓桁的脚步停住了。黄昏的光线穿过树叶,在他脸上投下摇曳不定的光影。

      风暴,似乎正从另一个方向,悄然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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