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8、紫色殿堂·三花物语(五)知音余韵 ...

  •   林梓桁和范杞的会面,约在城南一家即将打烊的老式茶馆。

      茶馆藏在蜿蜒小巷深处,门脸窄小,木招牌被岁月侵蚀得字迹模糊,只隐约能辨出“清音”二字。推门进去,里面光线昏暗,空气中浮动着陈年茶砖、旧木头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寥寥几张桌子都空着,只有最角落的位子,坐着一个穿着旧式卡其布马甲的老人。

      范杞看见林梓桁,抬手示意,动作有些拘谨。

      林梓桁走过去坐下。桌上摆着一壶已经凉透的普洱,两只粗糙的陶杯。

      “范老师。”林梓桁低声打了个招呼。他记得这位老研究员,小时候父亲带他去档案馆查资料时见过几次,是个沉默寡言但眼神锐利的人。

      范杞点点头,没有寒暄,直接打开随身那个磨损严重的旧公文包,小心翼翼取出一个用软纸包裹的方形物体和一个薄薄的文件夹。他先环顾四周,确认无人注意,才将东西推到林梓桁面前。

      “孩子,看看这个。”范杞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历史工作者特有的、叙述重大发现时的凝重。

      林梓桁先拿起那个软纸包,一层层揭开。里面是一张老式黑白照片的底片,对着昏暗的光线,能看到负像上模糊的人影。范杞适时递过一个便携式的LED底片观片器。

      林梓桁将底片卡入观片器,按下开关。

      冷白的光照亮了底片。

      照片是十年前的场景,父亲林栩站在人群中心,笑容灿烂,手里拿着笛子,正与几位外国友人交谈。背景是紫藤殿堂熟悉的廊柱。林梓桁的目光本能地被父亲吸引,那是他记忆中永远鲜活、却又永远定格的模样。

      然后,他的视线移向范杞特意用指尖点出的角落。

      那里有一个侧影。

      灰白色的短发,挺拔的身姿,即使在模糊的负像和遥远的角落里,也透出一种与周遭欢快氛围格格不入的冷峻与疏离。那是……十年前的泠韹。比现在看起来似乎更年轻一些,但那份独特的、近乎非人的气质已然成形。他的脸微微侧向林栩的方向,表情在阴影中看不真切,但那个角度,绝非无意。

      林梓桁的心脏猛地一缩。

      “这张是官方纪念册里裁切后的版本,”范杞指着照片边缘,“你看,这里,还有这里,原本的构图里,这个角落的人应该是被包括进去的。但最终出版的版本,他被裁掉了。”他又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发黄的印刷页,正是那本纪念册的内页,合影中果然没有了那个侧影。

      “为什么?”林梓桁的声音有些干涩。

      范杞没有直接回答,又递过来几张复印纸,上面是凌厉优雅的德文笔迹。“这是当时研讨会的手记,从一个非公开的交流环节流出的。笔迹我比对过,和后来泠韹公开文件上的签名笔锋一致。更重要的是内容。”

      林梓桁不懂德文。范杞似乎早有准备,抽出一张自己翻译的稿纸,上面用娟秀的汉字写着:

      【…林今日即兴演绎《菀·霖》第三乐章变奏,突破原谱七处。升降调转换违背传统和声学,然情绪递进浑然天成。如紫菀迎风,姿仪不端而神韵彻骨。此非“错误”,乃规则之外生机。吾等所求之“完美秩序”,或应包容此等“有序之混沌”?】

      【…会后与林简短交谈。其言:‘音乐如呼吸,节奏可谱,气息难量。’妙喻。此人躯壳凡胎,内里却似住着通晓宇宙律动之精魂。可叹,亦可畏。】

      林梓桁的手指捏着翻译稿,微微颤抖。这些冷静剖析中透露出的欣赏,甚至是一丝震撼,与他所认识的那个冰冷刻薄的泠韹截然不同。

      “还有这个。”范杞最后拿出一张笔记纸的复印件,边缘是随手勾勒的紫菀花速写,花蕊中心那几笔笛子吹孔的线条,让林梓桁瞬间屏住了呼吸。

      “他欣赏我父亲。”林梓桁陈述道,冰蓝色的眼睛里翻涌着困惑与刺痛,“甚至是……敬佩。那他为什么对我……”

      “这正是问题所在。”范杞摘下老花镜,揉了揉鼻梁,显出疲态,“孩子,我干这行几十年,见过太多人和事被‘修饰’。你父亲去世后,关于他的官方叙事就在慢慢收紧、简化。他被塑造成一个‘英年早逝的天才’,一个‘值得怀念的符号’,但他音乐中那些最具颠覆性、最不‘安分’的部分,那些可能启发后来者去挑战现有秩序的部分,被有意无意地淡化了。”

      他重新戴上眼镜,目光锐利地看着林梓桁:“泠韹大师,他追求的是艺术形式上的绝对完美与秩序。但你父亲的音乐,在某种意义上,恰恰是这种秩序的‘挑战者’——他用看似无序的即兴和情感迸发,抵达了另一种更高的和谐。他们或许是艺术上的知音,但理念上,未必同道。”

      范杞叹了口气:“我猜测,泠韹对你如此严苛,可能有几种原因。第一,他真的认为你未能继承你父亲的精髓,只是在拙劣模仿,这让他感到愤怒和失望,因为那玷污了他心中‘完美’的范本。第二……”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第二,或许他自己也处于某种矛盾中。他欣赏甚至敬畏你父亲那种打破规则的生命力,但那与他自身信奉的‘绝对秩序’相悖。你的存在,你的挣扎,可能恰恰映照出他内心的某种……冲突。对待你,或许是他处理这种冲突的一种方式。”

      林梓桁感到一阵眩晕。这比他想象的更复杂。泠韹不是简单的恶人,也不是单纯的严师。他是一面扭曲的、映照着过往与现在、理想与偏执的镜子。

      “还有这个问号,”范杞指着嘉宾名单复印件上那个蓝色的标记,“我不知道是谁画的,为什么画。但这说明,至少在档案系统内部,当时就有人对泠韹这个神秘人物的出现和背景存疑。而十年后,他成了江维市音乐界说一不二的‘律法之神’。这中间,有多少是艺术实力,有多少是……别的因素助推?”

      “市长。”林梓桁脱口而出。

      范杞沉重地点头:“莫锦策市长需要一座‘完美’的城市。泠韹的‘绝对标准’,恰好为这种‘完美’提供了艺术上的权威背书。他们是互相需要,互相利用。而你,孩子,你现在成了他们这盘棋上的一颗关键棋子。市长想用你父亲的遗产妆点门面,泠韹……我不知道他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或许是验证某个答案,或许是掐灭某个让他不安的火种。”

      老研究员将桌上的东西仔细收好,重新推回公文包。“我知道的,就是这些了。东西不能给你,档案馆有严格规定。但你知道了,就好。”他苍老的眼睛里带着关切,“孩子,路要你自己走。但走之前,至少看清楚脚下是石板路,还是薄冰。”

      林梓桁独自在茶馆坐了许久,直到老板来委婉地提醒打烊。

      他走在夜色渐浓的小巷里,范杞的话和那些影像在脑中反复冲撞。父亲的形象变得更加丰满,也更加遥远。泠韹的面目却更加模糊,更加复杂。

      口袋里的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短信,来自一个加密的短号。

      【林先生,关于开幕式演出《菀·霖》的诠释,组委会有一些初步建议,以期达到最佳艺术效果与时代共鸣。建议稿已发送至您邮箱,请查收并认真考虑。此建议已获泠韹大师原则性认可。期待您的配合。——市艺术节组委会】

      原则性认可?

      林梓桁站在巷口昏暗的路灯下,点开了邮箱。

      附件是一份PDF文档,标题是“《菀·霖》新时代诠释建议方案”。

      他快速浏览着,血液一点点变冷。

      所谓的“建议”,几乎是对原曲的阉割和扭曲:

      删除原曲中所有超过八秒的即兴华彩段落,标注为“结构冗余,影响整体节奏”。

      修改三处调性转换,使其“更符合现代和声听觉习惯”。

      建议使用电子混音伴奏,削弱笛子的 solo 地位,以增强“舞台丰富性”。

      结尾处加入一段由紫藤殿堂少年合唱团伴唱的、歌颂“城市精神”的固定旋律,使乐曲“在升华中落幕”。

      文档最后,用加粗的字体写着:“以上调整,旨在使经典作品更好地服务于当代审美与城市文化宣传,焕发新的生命力。请林先生务必遵照执行,以确保演出达到完美标准。”

      完美……

      又是这个该死的词。

      而这份充满篡改意味的“建议”,泠韹竟然“原则性认可”了?他不是最追求音乐纯粹性吗?还是说,在“秩序”和“权力”面前,连他也可以妥协?

      林梓桁感到一阵恶心和暴怒。他几乎要立刻回复一封措辞激烈的拒绝信。

      但范杞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薄冰。”

      他死死攥着手机,指节发白。路灯将他孤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潮湿的青石路面上,微微颤动。

      同一片夜空下,薰衣草田却并非静谧。

      萧薰今夜莫名有些心神不宁。他披了件外套,提着防风马灯,像往常一样在田边巡视。月光很好,能清楚地看到田垄的轮廓。

      起初,一切似乎正常。但当他走到东侧边界——前几天刚刚“劝退”过紫罗兰的区域时,马灯的光晕照亮了一片不同寻常的景象。

      土壤的颜色不对。

      靠近市政绿化带的那一侧,原本应该是深褐色的泥土,在月光和灯光的双重照射下,隐隐泛出一种不祥的、深紫色的反光。那不是紫罗兰花朵的颜色,更像是……某种渗透。

      萧薰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撮土,凑到鼻尖闻了闻。除了泥土的腥气,还有一种极淡的、甜腻的化学制剂味道,混杂在紫罗兰的香气里,几乎难以察觉。

      他皱紧眉头,用随身的小铲子往下挖了几寸。下面的土壤,紫色反光更明显,而且触感有些异常,不像自然土壤的松软或板结,而是带着一种黏腻感。

      “妈的……”萧薰低声骂了一句。他想起前几天市政绿化局的工程车曾经在附近停留过,当时以为是日常养护。

      这绝不是自然扩散。这是有预谋的“土壤改良”——通过灌溉或渗透,在土壤中添加特定的养分或……其他东西,从根本上改变土壤环境,使其只适合紫罗兰这种需要高肥、高湿、高控制的品种生长,而让薰衣草这种耐旱、耐贫瘠的植物无法存活。

      一种更隐蔽、更彻底、也更卑鄙的侵蚀。

      萧薰站起身,看着眼前在月光下仿佛蒙着一层紫纱的土壤,又回头望了望那片在夜风中轻轻摇曳的、灰绿色的薰衣草海洋。野猫叫春般嘶哑的笑声再也发不出来。

      这不是园艺战争了。

      这是化学战争。是根除。

      他摸出手机,想给林梓桁打电话,但犹豫了一下,又放下了。那个年轻人自己身上的麻烦已经够多了。而且,告诉他有什么用?除了多一个人愤怒和无力。

      萧薰提着马灯,沿着被污染的边界慢慢走着,灯光照亮一小片又一小片泛着诡异紫光的泥土。他的脸色在晃动的光影中显得格外冷硬,短髭下的嘴唇紧紧抿着。

      远方,城市的方向,紫藤殿堂的轮廓在夜色中通体发光,像一颗巨大的、冰冷的紫色宝石。

      这里,土壤在无声中变质。
      那里,音乐在冠冕堂皇中被篡改。

      完美正在用它无形的手,扼杀一切野生的、不合时宜的生命力。

      萧薰最终停在田埂最高处,灭了马灯。他就这样站在黑暗里,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望着他的领地正在发生的、缓慢的谋杀。

      夜风拂过,带来薰衣草最后的、倔强的芬芳,也带来远处土壤中那股甜腻的、死亡般的气息。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