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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紫色殿堂·三花物语(六)对峙琴房 ...

  •   Jupiter艺行那扇厚重的实木门前,林梓桁站了很久。

      手指悬在门铃上方,几次要按下,又蜷缩回来。公文包里那份“建议方案”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肋骨。范杞揭示的过往,萧薰田里无声的侵蚀,还有自己左耳里永恒的轰鸣与右耳里城市的杂音,全部拧成一股粗粝的绳索,勒得他喘不过气。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用力按下了门铃。

      没有应答。门却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一条缝。里面是幽深的走廊,尽头隐约有灯光。

      林梓桁推门进去。大厅依旧空无一人,悬浮的紫罗兰水晶雕塑缓慢旋转,折射着冰冷的光。他沿着记忆中的路线,走向泠韹那间私人琴房。

      琴房的门虚掩着,里面传出断续的钢琴声。不是泠韹上次弹奏的那种精密宏大的《秩序赋格》,而是一种……支离破碎的旋律。音符像是被强行捏合在一起,又不断撕裂,充满挣扎和不和谐的碰撞。

      林梓桁停在门口,透过门缝看去。

      泠韹背对着门,坐在那架巴洛克大键琴前。他依然穿着裁剪完美的深色衬衫,肩背挺直,但手指落在琴键上的动作,却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暴躁的力度。灰白色的发丝有几缕脱离了往常的一丝不苟,垂落在额前。

      他在弹奏,或者说,在肢解一首曲子。林梓桁听出来,那是父亲《菀·霖》中的一段著名快板,原本是充满欢悦跳跃的田园气息。但在泠韹手下,它被拆解、变形,节奏被刻意打乱,和声被扭曲,像一幅精美的工笔画被泼上了浓烈的、不协调的油彩。

      琴声突兀地停下。

      “站在门口,就能听出真谛吗?”泠韹的声音响起,没有回头,依旧冰冷,但林梓桁捕捉到了一丝极淡的、不同于以往纯粹冷漠的疲惫。

      林梓桁推门进去。

      泠韹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没有表情,但那双灰眸深处,似乎有更复杂的漩涡在涌动,比平时更加幽深难测。他的目光落在林梓桁手中的公文包上。

      “我收到了艺术节组委会的‘建议’。”林梓桁开门见山,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紧,但他强迫自己挺直背脊,“关于我父亲《菀·霖》的改编方案。”

      “所以?”泠韹挑起一边眉毛。

      “他们说,您‘原则性认可’了。”林梓桁盯着他,冰蓝色的眼睛里压抑着怒火和不解,“删减华彩,修改调性,加入合唱……这根本不是改编,这是阉割!是谋杀!您……您不是最追求音乐纯粹性的人吗?您当年不是……”他想起了那份德文笔记中的欣赏,“不是认同我父亲音乐中‘规则之外的生机’吗?为什么现在会认可这种东西?!”

      他一口气说完,胸膛微微起伏。

      琴房里一片死寂。只有锦鲤在水池中偶尔摆尾的细微水声。

      泠韹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很久。那目光像手术刀,又像冰层下的暗流。

      “说完了?”泠韹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那么,轮到我了。”

      他站起身,走到那面陈列笛子的墙前,隔着玻璃,凝视着林栩的那支紫竹笛。

      “第一,”泠韹没有回头,“我从未‘认可’那份垃圾方案。组委会征询我意见时,我只说了‘技术上可行’。至于艺术上是否成立,那是另一回事。显然,有人故意扭曲了我的表述。”

      林梓桁一愣。

      “第二,”泠韹继续道,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讥诮,“你质问我为什么认可‘阉割’。那么我问你,林梓桁,如果让你现在,就在这个房间里,完整地、不加任何修饰地吹奏一遍《菀·霖》,你能做到吗?”

      林梓桁哑口无言。他能吗?他能吹出父亲那种冲破规则的生命力吗?还是只能吹出自己充满怯懦和模仿痕迹的、苍白的声音?

      “你做不到。”泠韹替他回答了,转过身,目光锐利如刀,“因为你的心里,现在装满了别的东西——对失去听力的恐惧,对父亲阴影的逃避,对我的愤怒,对市长阴谋的警惕,还有那份幼稚的、以为只要‘原汁原味’就是捍卫艺术的正义感。唯独没有音乐本身。”

      他一步步走近,压迫感随之而来。

      “真正的纯粹,林梓桁,不是抱着一具名为‘原谱’的尸体哭泣。而是在理解其精髓之后,有能力赋予它属于你这个时代的、真实的表达。哪怕那种表达,在守旧者看来是‘破坏’。你现在有这种能力吗?你没有。你连原样复刻都做不到,因为你被自己的缺陷和情绪困住了。”

      他停在林梓桁面前,两人距离很近。

      “那份方案是垃圾,没错。但垃圾的出现,恰恰暴露了你和你父亲音乐目前的处境——要么被权力篡改利用,成为装点门面的玩偶;要么被怀旧者供上神坛,成为无人敢触碰的化石;要么……”他顿了顿,灰眸中闪过一道寒光,“要么,由你,林栩的儿子,亲手证明它依然活着,依然有力量,依然能发出让这个麻木时代震颤的声音。”

      “可是我的耳朵……”林梓桁痛苦地低声说。

      “你的耳朵?”泠韹几乎要冷笑出来,“那是个问题,但不是借口。贝多芬聋了之后写出了《第九交响曲》。他‘听’到的声音,不在空气中,在这里。”泠韹的指尖,重重地点在林梓桁的左侧太阳穴,又滑下,点在他的左胸心脏位置,“还有这里。”

      “你现在需要的,不是跑到我这里来质问,也不是躲在那片薰衣草田里自怨自艾。”泠韹收回手,语气恢复了那种冰冷的平静,“你需要一场真正的、彻底的‘失聪’。不是生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失聪于所有外界的评价、期待、阴谋、噪音。然后,在绝对的寂静中,找到那个只属于你自己的、最初的声音。哪怕那个声音,一开始微弱、破碎、难听得像垂死的哀鸣。”

      他走回大键琴旁,手指随意按下一个低音和弦,沉重的共鸣在房间里嗡嗡作响。

      “组委会那边,我会处理。那份方案不会通过。”泠韹背对着他说,“但开幕式上的《菀·霖》,你必须演奏。不是作为‘林栩之子’的模仿秀,而是作为‘林梓桁’的宣言。用你自己找到的声音去演奏。否则……”

      他侧过脸,线条完美的下颌线在灯光下显得冷硬。

      “否则,我宁愿那首曲子永远沉默。”

      林梓桁站在原地,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羞辱、愤怒、困惑,还有一丝被强行点破的清醒,以及……一种更加沉重、更加艰难的责任感,压得他几乎站立不稳。

      泠韹没有给他安慰,也没有给他明确的敌人。他只是把一面更加残酷、但也更加真实的镜子,砸在了林梓桁面前。

      “出去。”泠韹下了逐客令,“在我改变主意,觉得你连接受这个挑战的资格都没有之前。”

      林梓桁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Jupiter艺行的。夜风一吹,他才发现自己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泠韹的话像烙印一样烫在他的意识里。找到自己的声音……在寂静中……

      他抬起头,望向夜空。城市的光污染让星星稀疏模糊。他忽然很想念薰衣草田那片没有任何人工灯光的、纯粹的黑暗。

      他招手拦了一辆车,报出郊外的地址。

      而此刻的郊外,萧薰正进行着他自己的“夜巡”。

      他没有提马灯,只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和微弱的月光,像一道沉默的影子,沿着薰衣草田的边界移动。他的目标很明确——白天他做了标记,土壤颜色和气味最异常的几处地点。

      他在一处田埂下蹲下,从工具包里拿出一个便携式土壤检测仪,将探针深深插入泛着紫光的泥土中。仪器屏幕亮起微光,显示出一串快速滚动的数据:pH值异常偏低,氮磷钾含量高得离谱,还有几种有机化合物流的浓度超标。

      “狗娘养的……”萧薰低声骂了一句。这不是普通的肥料过剩,这是有针对性的土壤“调教”。他拔出探针,用密封袋装了几份土壤样本。

      然后,他像狩猎的豹子一样,悄无声息地朝着白天记忆中市政工程车停留的方向摸去。那里靠近一条废弃的旧水渠,渠边杂草丛生,平时人迹罕至。

      越靠近水渠,那股甜腻的化学气味就越明显,混杂着一种淡淡的、工业润滑油的刺鼻味。萧薰伏低身体,拨开一人高的芦苇丛。

      眼前的景象让他瞳孔骤缩。

      废弃的水渠并没有干涸,里面流淌着一种在月光下泛着诡异深紫色荧光的粘稠液体。液体表面浮着一层油花,散发出刺鼻的气味。水渠的一侧,隐蔽地埋设着几根粗大的黑色软管,管口正缓缓地向渠中排放着同样颜色的液体。软管延伸向远处,消失在夜色中,方向正是市政绿化处理中心。

      这根本不是灌溉或施肥。这是一个隐蔽的排污点!将某种含有染色剂、高浓度营养液和化学稳定剂的混合废液,直接排入旧水渠。而水渠的下游,因为地势和土壤毛细作用,这些废液正在悄无声息地渗透进薰衣草田的土壤!

      更让他心惊的是,在水渠边的一个简易工棚里,堆放着一些印有市政标志的空桶和废弃的包装袋。他借着月光辨认上面的小字,一些是专业的土壤改良剂,另一些……是工业用的染色剂和稳定剂代号。

      萧薰迅速用手机拍下照片和视频,镜头扫过流淌的紫色废液、排污管、堆放的化学品包装。他的手很稳,但心却沉了下去。这不是某个工作人员的失误,这是系统性的、有计划的污染。目的就是为了彻底改变这片区域的土壤生态,让“不受控制”的薰衣草自然消亡,为“完美”的紫罗兰帝国扫清障碍。

      他收起手机,正准备悄然后退,忽然,工棚另一侧的阴影里,传来压低的说话声和一点猩红的烟头光亮。

      有人!

      萧薰立刻屏住呼吸,将身体完全隐没在芦苇丛中。

      “……妈的,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味儿太大了。”一个粗嘎的男声抱怨。
      “少废话,拿钱办事。上头说了,这几天是关键,剂量要足。”另一个声音更沉稳些,“赶紧把这批‘营养液’兑完,天亮前收拾干净。”
      “你说,那片破薰衣草,真能死绝?”
      “嘿,用了这特调的东西,别说薰衣草,过段时间,连老鼠都不乐意在这儿打洞。以后啊,这一片,全是咱皇家紫罗兰的地盘,齐刷刷的,多好看。”
      两人发出一阵低低的、得意的笑声。

      萧薰藏在黑暗中,手指死死扣进了湿冷的泥土里。怒火在胸膛里燃烧,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深切的悲哀。他们谈论的不是植物,是一场预谋的种族灭绝,用化学和谎言。

      他等到那两人离开,又潜伏了许久,才像一滴水融回夜色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芦苇丛。

      回到薰衣草田边的小木屋,萧薰打开灯,看着手机里那些触目惊心的影像和检测数据。窗外,他守护了半辈子的花田在夜风中起伏,那灰绿色的波浪,此刻看起来如此脆弱。

      他拿起手机,想拨通某个环保举报热线,或者某个认识的记者电话。但手指悬在屏幕上,迟迟没有按下。

      举报?证据确凿,但对方是市政工程。最后会不会是某个临时工“操作失误”顶罪,然后一切照旧?
      曝光?媒体可能会热闹几天,然后呢?在市长强大的公关和“城市美化”的政治正确下,这点“小问题”很快就会被新的热点淹没。

      而他的薰衣草田,等不到那个时候。

      萧薰放下手机,走到窗边,点燃了一支很久不抽的烟。辛辣的烟雾涌入肺叶,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短髭下的脸在烟雾中显得有些苍老。

      他想起林梓桁那双冰蓝色的、充满挣扎的眼睛。那个年轻人自己的仗还没打完。

      良久,他掐灭烟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野性光芒。

      硬的不行,就来邪的。

      你们想用化学改变土壤?
      好啊。
      那我们就来看看,是你们的化学配方厉害,还是这片土地本身的生命力顽强,以及……一个被逼急了的老花匠,那点不入流的“土办法”。

      他打开一个锁着的旧工具箱,里面不是寻常的园艺工具,而是一些瓶瓶罐罐,装着各种他自己采集、发酵、调配的“玩意儿”——有的是促进特定植物抗逆的微生物菌液,有的是从深山里老农那里学来的、改变土壤酸碱性的土方子,甚至还有几包据说能“以毒攻毒”的奇特矿物粉末。

      这些“土方”上不了台面,也未必符合什么科学规范。但萧薰知道,有时候,野生的智慧,比精致的毒药更懂得如何活下去。

      他挽起袖子,眼神锐利如鹰。

      夜还长。
      战争,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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