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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紫色殿堂·三花物语(七)寂静地火 ...

  •   端木荣诊所的隔音室里,林梓桁戴着一副特制的、完全隔音的耳机。

      这不是普通的降噪耳机。它能产生一种特殊的“白噪音”,精准覆盖人类可听频率范围,制造出一种绝对的、毫无特征的声响背景。在这种背景音下,任何外部声音都变得模糊不清,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而他的左耳,本就寂静。

      于是,世界被双重隔绝了。

      “现在,”端木荣的声音通过耳机内置的通讯频道传来,平稳而清晰,“尝试描述你‘听’到的。”

      林梓桁闭着眼睛,坐在特制的、能轻微感知振动的椅子上。

      最初,是无边的空寂。一种令人心慌的、仿佛漂浮在真空中的失重感。他能“听”到的,只有自己血液流过太阳穴的搏动声,沉闷而遥远,还有呼吸时气流通过鼻腔的微弱嘶嘶声。这些都是身体的内部噪音,在绝对的寂静中被放大到令人不适的程度。

      “我……听到心跳,呼吸。”他对着麦克风说,声音在自己听来都显得陌生。

      “很好。继续。更细微的。”端木引导。

      林梓桁努力将注意力从这些明显的信号上移开,像在黑暗的房间里摸索。渐渐地,一些更微妙的感觉浮现出来——

      脊椎抵在椅背上时,木质传来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轻微共振,随着他呼吸的起伏而变化。
      指尖相互接触时,皮肤摩擦产生的、极细微的沙沙声,不是通过空气,而是通过骨骼传导。
      甚至,当他微微咬牙时,牙齿碰撞传递到头骨的、清脆到几乎刺痛的一声“咔”。

      “椅子……指尖……牙齿。”他断断续续地汇报,感觉自己在进行一场奇怪的内窥探险。

      “现在,想象你要吹奏一个音符,C调的中音Do。”端木说,“不要真的吹。只是在脑海里想象那个音高,想象气息通过笛孔,想象笛身共振的频率。然后,告诉我你身体哪个部位‘感觉’到了它。”

      林梓桁努力集中精神。他熟悉这个音符,熟悉吹奏它时唇部的形状,指尖按压的孔位,胸腔送气的力度。他在脑海中勾勒出这一切。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虽然没有声音,但他感到胸腔中央传来一种轻微的、温暖的压迫感,仿佛真的有气流在那里聚集。接着,嘴唇周围似乎有微弱的、酥麻的振动感,就像笛子真的抵在那里。他甚至“感觉”到指尖按住虚拟音孔时,那种熟悉的、细密的触压。

      “胸腔……嘴唇……手指。”他惊异地汇报。

      “这就是‘体感声音’。”端木的声音带着一丝赞许,“声音的本质是振动。你的大脑熟悉了吹奏笛子时身体各部位接收到的振动模式。即使没有外部声波输入,当你想象时,神经记忆依然能激活这些体感。你在用整个身体‘听’和‘记忆’音乐。”

      接下来的几天,林梓桁像苦行僧一样,把自己关在端木诊所的隔音室里,或者回到薰衣草田最寂静的角落,进行这种近乎自虐的“寂静训练”。

      他不再试图用右耳去捕捉残缺的世界,也不再恐惧左耳的空洞。他主动沉入那片双重隔绝的寂静,像一个潜入深海的潜水员,在绝对的黑暗中,摸索自己身体内部的地形图。

      他重新“触摸”每一个音符。不是记忆它们的音高名称或乐谱位置,而是回忆吹奏它们时,气息在胸腔的涌动,指尖的触感,嘴唇的张力,甚至笛子本身在手中那种细微的、生命的震颤。

      他吹出第一个音。

      在隔音室里,他听不见。但在振动感应椅上,他感觉到了——那微弱却清晰的震颤从指尖和唇边传来,沿着骨骼,微弱地叩击着他的意识。

      难听吗?他不知道。因为“好听”或“难听”是听觉的判断。他现在只有触觉和体感的反馈:这个音,振动松散无力;那个音,震颤尖利扭曲。

      他像个盲人雕塑家,用手去“看”泥土的形状,用触觉去修正。

      过程痛苦而缓慢。沮丧感时常如潮水般将他淹没。有时他会猛地摘下耳机,让右耳重新被城市的噪音填满,仿佛那样才能确认自己还活着。但更多的时候,他咬紧牙关,重新沉入那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端木医生不再是指导者,更像一个冷静的观察者和安全员,确保他不会在这片内心的深海中迷失或溺毙。

      “你的心跳,正在变得有力量。”一次训练后,端木看着监测仪器上的数据说,“不是更规律,而是更……清晰。它开始有自己的节奏,而不是混乱的逃窜。”

      林梓桁疲惫地靠在椅子上,汗水浸湿了鬓角。他没有说话,但冰蓝色的眼底,那层终年不化的脆弱寒冰,似乎裂开了一道细缝,透出一点微弱却顽固的内生火焰。

      薰衣草田的“地火”,则以另一种更粗粝、更原始的方式燃烧着。

      萧薰的“土办法”保卫战,充满了民间智慧式的狡黠和不按常理出牌。

      他没有去堵排污口,那太明显,也容易被抓。他选择了“疏导”和“中和”。

      首先,他趁着夜色,在被污染最严重的水渠下游,秘密开挖了几条狭窄的、深达地下的引水暗沟。这些暗沟并不拦截所有废液,而是巧妙地分流一部分,将其引向远离薰衣草田的一片低洼荒地。同时,他在暗沟中分层填入了大量他自己配置的“过滤层”——活性炭、粉碎的石灰石、某种能吸附特定化学物质的黏土,甚至还有一些据说能分解有机毒物的特殊腐殖土。这些东西混合在一起,看起来就像普通的堆肥,毫不起眼。

      “你想毒死我的地?”萧薰蹲在刚刚填平的暗沟边,拍了拍手上的土,对着夜色低语,“老子就先给你这毒水过过筛,减减料。”

      其次,他在薰衣草田受污染的边界处,进行了一场隐秘的“土壤接种”。他将自己培育多年的、富含多种抗旱、耐盐碱、且能分解特定污染物的益生菌群,混合着草木灰和腐熟的羊粪,深翻进土壤中。这不是施肥,更像是给土地注射“疫苗”和“益生菌”,增强其自身的抵抗力和净化能力。

      最“邪”的一招,是他从深山老农那里学来的“以毒攻毒”。他找到几种在极端贫瘠或污染环境中依然能顽强生长的野生先锋植物种子——一些其貌不扬、甚至带刺的杂草。他将这些种子,混合着少量未稀释的、从水渠边偷偷取来的“原液”,播撒在污染最严重的边缘地带。

      “不是喜欢高养分吗?不是喜欢化学刺激吗?”萧薰看着那些在诡异紫土中冒出的、歪歪扭扭的野生植物幼苗,咧开嘴,短髭下的笑容带着野性的快意,“让这些皮实的家伙先帮老子吸点毒,顺便把地给占住,看你们的紫罗兰还怎么舒舒服服地长过来!”

      他的方法谈不上科学,更谈不上优雅,充满了实验性和不确定性。有些措施见效慢,有些可能根本没用,甚至带来新的问题。但萧薰不在乎。他像一个在绝境中挥舞着所有能找到的武器的老兵,用最原始的生命力和狡黠的智慧,一寸一寸地争夺着生存的土壤。

      他不再试图维持薰衣草田那种田园诗歌般的完美景象。部分边缘地带的薰衣草不可避免地出现了枯萎、发黄。但他同时也看到,一些薰衣草在接种了菌群的区域,虽然长势减缓,颜色变深,却透出一种更加坚韧的生命力。而那些野蛮生长的先锋杂草,则在紫光土壤中形成了一道混乱却有效的缓冲带。

      田地的景色变得有些“不伦不类”,边缘地带混杂着枯萎、变异、顽抗和新生。但这恰恰是活着的证明——不是温室里被精心呵护的活,而是在毒害与挣扎中,扭曲而倔强地活。

      一天傍晚,林梓桁从城里回来,看到萧薰正蹲在田边,对着一片半枯半荣、夹杂着怪草的地带发呆,脸上沾着泥灰,神情却异常平静。

      “萧哥,这片地……”林梓桁有些担忧。

      “活着呢。”萧薰头也不回,声音沙哑却有力,“难看是吧?但根还抓着土呢。比那些看起来光鲜亮丽、一离了特定肥料就得死的玩意儿,强多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林梓桁的肩膀,力道依旧很大:“你小子怎么样?找到你那‘声音’了没?别告诉我你还在跟那个穿紫衣服的较劲。”

      林梓桁摇摇头,又点点头:“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找到……但至少,我不那么怕‘听不见’了。”

      萧薰打量着他,目光锐利:“眼神不一样了。以前像块要碎掉的琉璃,现在……”他琢磨了一下措辞,“像块被火烧过、还没淬火的铁疙瘩,硬了,也脆了,但有点意思了。”

      林梓桁苦笑。

      “对了,”萧薰像是忽然想起,从脏兮兮的工装裤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东西,扔给他,“接着。”

      林梓桁接住,打开油纸,里面是一小截被磨得光滑温润的、深紫色的木头,形状不规则,散发着极其淡雅、近乎于无的木质香气,仔细闻,又有一丝极淡的、类似古老药草的清苦。

      “这是?”
      “老紫檀木芯,浸过几十年的风雨雷电了,我爷爷那辈传下来的。”萧薰随意地说,“以前老匠人做乐器,会寻这种木头,说它有‘静气’。你不是耳朵闹腾吗?没事拿着摸摸,磨磨手指头,或许有点用。”
      “这太贵重了……”
      “贵个屁,木头疙瘩罢了。”萧薰打断他,转身走向木屋,“别磨蹭了,灶上炖了山鸡,再不来吃就老了!”

      林梓桁握着那截温润的木芯,看着萧薰在暮色中有些佝偻却异常坚实的背影,心头涌起一阵复杂的暖流。

      市长办公室的气氛,却不像郊外田野那般充满挣扎与生机,而是一种精致的冷凝。

      莫锦策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看着那份由宋柯秘书呈上的、盖有Jupiter艺行徽章的回函。

      泠韹的回复极其简洁,措辞礼貌而冰冷,以不容置疑的专业口吻,逐条驳斥了组委会那份“建议方案”的艺术合理性,并声明:“若林梓桁先生最终决定演奏《菀·霖》,其艺术呈现形式,应完全尊重演奏者本人的理解与诠释,任何非艺术性的外部干预,都将损害演出的纯粹性与艺术价值。”

      回函的末尾,甚至附上了一份简短的法律意见摘要,提及了艺术家对其作品表演的自主权相关条款。

      “他这是……在警告我们?”宋柯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市长的脸色。

      莫锦策脸上没有任何愠怒,反而浮现出一丝玩味的笑容。他将回函轻轻放下,拿起那个封存着紫罗兰标本的水晶镇纸,在掌心慢慢转动。

      “警告?不,宋秘书,这是艺术家的傲慢,也是他的弱点。”莫锦策的声音温和依旧,“他以为艺术可以超脱于一切,包括权力。多么……天真。”

      “那开幕式的安排……”

      “照旧。”莫锦策将镇纸放回桌面,“《菀·霖》的节目保留。林梓桁那边,继续施压,但方式要变。他不是在找‘自己的声音’吗?我们可以帮他‘找’。”

      他按下桌上的通话键:“让宣传部的柳杨来一趟。”

      很快,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气质精干的年轻人快步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平板电脑。“市长,您找我?”

      “柳杨,艺术节开幕前的预热宣传,进行得怎么样了?”莫锦策问。

      “非常顺利,市长。全渠道覆盖,话题热度持续攀升,‘紫罗兰精神’和‘音乐之都’的标签已经牢牢绑定。关于林栩大师的纪念专题和其子林梓桁复出的故事线,我们也做了精心策划,情感牌打得很好,民众期待值很高。”

      “很好。”莫锦策点点头,“现在,我需要你增加一条暗线。动用我们合作的所有乐评人、自媒体、甚至一些‘客观中立’的学者,从明天开始,循序渐进地释放一些……观点。”

      柳杨立刻打开平板准备记录:“请您指示。”

      “观点一:真正的艺术传承,不是机械模仿,而是勇敢的创新与时代融合。”
      “观点二:在经典作品中加入当代元素和城市精神,是对先辈最好的致敬与发扬。”
      “观点三:期待青年艺术家林梓桁,能在开幕式上,交出既尊重传统、又充满个人思考与时代气息的答卷,这将是衡量其是否真正走出父亲阴影、成为独立艺术家的关键。”
      莫锦策不紧不慢地说着,每一个字都经过斟酌,“记住,基调要积极、正面、充满期待。要把‘改编’和‘创新’塑造成一种政治正确和艺术高度。要营造出一种舆论氛围——如果林梓桁只是原样复刻,那就是怯懦、保守、缺乏才华;只有他做出了‘恰当’的、符合‘时代精神’的诠释,才是成功的、值得称赞的。”

      柳杨飞快地记录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明白了,市长。这是用期待和赞誉,编织一个他不得不钻的套子。当他站在台上时,面对的将不再是简单的演奏,而是整个舆论场预先设定的‘正确’答案。”

      “舆论,有时候比行政命令更有效,也更‘文明’。”莫锦策微笑,“去吧。另外,泠韹大师那边……以艺术节组委会的名义,送一份特别的礼物过去,表达我们对艺术家专业意见的尊重。礼物要雅致,符合他的品位。附上我的亲笔信,语气要谦和,重申我们对他艺术判断的绝对信任,并‘恳请’他在开幕式上,以最严苛也最公正的专业眼光,为这场‘新时代的对话’做出权威的注脚。”

      柳杨和宋柯对视一眼,都明白了市长的用意。这是要把泠韹彻底架到“专业权威”的位置上,用他的声望为这场舆论引导背书,同时,也将他置于一个必须公开表态的境地。无论林梓桁最终如何演奏,泠韹的点评,都将被赋予超出艺术范畴的意义。

      “是,市长,我立刻去办。”

      办公室里重新剩下莫锦策一人。他走到落地窗前,俯瞰着他的紫色城池。夕阳正在西沉,将天边染成一片壮丽的紫红色,与城市的人造紫光交相辉映。

      “声音?”他轻声自语,指尖划过冰凉的玻璃,“在这座城市里,什么声音该被听到,什么声音该被放大,什么声音该被沉默……从来不由声音自己决定。”

      窗外,暮色四合。
      窗内,权力的棋盘上,无声的落子已然完成。

      寂静的深海,与燃烧的地火之上,一张由期待、赞誉、专业权威和无声威胁共同织就的巨网,正在缓缓收紧,等待着那只即将破茧、或折翼的飞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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