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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脉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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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节体育课的自由活动时间,关烨抱着要归还的篮球往器材室走。
风裹着秋末的凉意贴在皮肤上,校服外套的袖口磨得手腕发痒,他把袖子往小臂上卷了卷,露出半截泛着冷白的皮肤。器材室的铁门虚掩着,缝隙里漏出拖把拖地的水声,他推门时铁锈的合页发出“吱呀”一声闷响,像老旧的钟摆卡了壳。
庄与正蹲在地上擦地,蓝白相间的校服裤膝盖处沾了块灰渍,听见动静抬头看了眼。他手里的拖把杆是金属的,被汗水浸得发滑,几缕额发垂下来遮住眉骨,喉结动了动才开口:“体育委员让我把这里打扫干净,下周要检查。”
关烨“嗯”了一声,走到篮球架旁把球放进网兜。球撞击网兜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荡开,又慢慢沉下去。器材室朝北,窗户被高大的梧桐树挡着,光线总是昏沉沉的,连空气里都飘着旧橡胶和灰尘混合的味道。墙角堆着成箱的跳绳,上面落着层薄灰,几个篮球瘪在地上,像泄了气的肺。
“要帮忙吗?”关烨问。他靠在球架上,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架子上剥落的油漆,露出底下暗沉的金属色。
庄与已经站起身,正用袖子擦额角的汗,闻言摇摇头:“快好了,就剩最后一块。”他说着又蹲下去,拖把在地面上划出单调的声响。关烨没再说话,就那么靠着球架,看着庄与的背影。阳光从窗棂间漏进来,在地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刚好落在庄与的脚边,却没再往上挪半分。
打扫完时,下课铃刚响过。庄与把拖把放回墙角,拍了拍手上的灰,转身准备走。关烨也跟着往门口挪了两步,刚要伸手推门,外面突然传来“咔嗒”一声轻响,像是锁舌归位的声音。庄与愣了一下,伸手去拉门把手,却怎么也拉不开。
“谁锁的门?”关烨走过去,握住门把手用力晃了晃。铁门纹丝不动,只有合页处又发出一阵刺耳的声响。
“可能是值日生来锁门,没看见我们。”庄与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些,他踮起脚往窗户外面看,只能看见密密麻麻的梧桐叶,连个人影都没有。下课的喧闹声正慢慢淡下去,大概是学生们都往食堂去了,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关烨掏出手机按亮屏幕,信号栏里一片空白,连紧急呼叫都拨不出去。他把手机塞回口袋,踢了踢门底下的缝隙,“这地方信号一直差,等会儿有人路过再说吧。”
庄与“嗯”了一声,走到窗边的长凳上坐下。长凳是木质的,表面坑坑洼洼,边缘还缺了块角。他双手放在膝盖上,指尖轻轻蜷缩着,目光落在地面的光斑上。关烨没坐,来回踱步了两圈,器材室不大,几步就走到头,脚下的水泥地有些地方已经开裂,露出底下的碎石子。
“你中午没吃饭?”庄与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他刚才看见关烨没往食堂方向走,手里也没拿任何东西。
关烨的脚步顿了一下,走到庄与对面的器械堆旁靠着,“不饿。”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早上我妈没做饭,出门急,没买。”
庄与从口袋里摸出个面包,是早上从家里带的,还没拆封。他把面包递过去:“我不饿,你吃吧。”面包是全麦的,包装袋上印着简单的图案,边角已经被捏得有些皱了。
关烨看着那袋面包,没立刻接。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晃进来,在面包袋上投下细碎的影子。“你不吃?”
“我带了两个,另一个在书包里,刚才课间吃了。”庄与说着,把面包往关烨那边又递了递。他的手指很细,指节有些发白,大概是刚才握拖把太用力。
关烨接过面包,撕开封口。面包的麦香混着空气里的灰尘味飘出来,他咬了一口,口感有些粗糙,咽下去的时候喉咙发涩。“谢了。”
“不用。”庄与转过头,看着窗外的梧桐树。树叶已经黄了大半,风一吹就往下掉,一片叶子飘到窗玻璃上,贴了会儿又滑下去。
沉默又重新落下来。关烨慢慢吃着面包,咀嚼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他能听见庄与的呼吸声,很轻,却很稳,像钟摆一样有规律。吃完面包,他把包装袋叠成小块塞进裤兜,又开始踱步。
“你跟家里人关系不好?”庄与忽然问。他这话问得没头没尾,却让关烨的脚步一下子停住了。
关烨转过头,看着庄与。他的侧脸在昏暗中显得有些模糊,睫毛很长,垂下来遮住了眼睛。“为什么这么问?”
“上次看见你妈来学校,你们没说话。”庄与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那是上个月的事,关烨妈来给他送资料,在教学楼门口遇见他,只把资料往他手里一塞,说了句“好好考试”就走了,全程没超过十秒钟。
关烨靠回器械堆上,双手插进裤兜,指尖碰到了刚才的面包包装袋。“没什么不好,就是话少。”他顿了顿,又说,“我爸走得早,我妈一个人带我,忙。”
庄与没再问,只是点了点头。他知道关烨的事,班里人都知道,却没人敢提。就像知道庄与父母离婚,他跟着奶奶过一样,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避开这些话题,仿佛多说一句就是冒犯。
“你奶奶身体还好吗?”关烨反问。他记得上个月庄与请了半天假,说是奶奶住院了。
“好多了,就是还得天天吃药。”庄与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了敲,“医生说不能累着,我现在放学都得赶紧回去做饭。”
“没人帮你?”
“我妈在外地,回来一趟不容易。我爸……”庄与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他有新家庭了。”
关烨没再说话。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带着寒意,吹得墙角的跳绳轻轻晃动。他忽然觉得这器材室像个密不透风的罐子,把他们俩和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来,连空气都变得沉重起来。
“有时候觉得挺累的。”庄与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每天放学回去做饭,给奶奶喂药,写作业写到半夜,早上还得早起买菜。”他抬起头,看着关烨,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你说,我们为什么要过成这样?”
关烨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也累,每天看着妈妈疲惫的脸,听着她半夜在客厅里叹气,想安慰却不知道说什么。他只能拼命学习,考出好成绩,让她能稍微松口气。可就算这样,家里的气氛还是像结了冰一样,冷得人难受。
“不知道。”关烨诚实地说,“可能长大了都这样。”
庄与低下头,笑了笑,只是那笑容没到达眼底,很快就消失了。“以前我奶奶身体好的时候,还能带我去公园。”他的声音带着点怀念,“那时候我爸还没走,周末会带我们去吃火锅,我妈总说我吃太多,会胖。”
关烨靠在器械堆上,听着庄与说话。他很少见庄与说这么多话,平时在班里,庄与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座位上,要么看书,要么做题,很少跟人闲聊。可现在,在这昏暗的器材室里,他却像打开了话匣子,把那些藏在心底的话一点点说了出来。
“后来我爸跟我妈吵架,天天吵,摔东西。”庄与的手指紧紧攥着裤子,指节泛白,“有一次他们吵得太凶,把我奶奶的药瓶都摔碎了,我奶奶当场就晕过去了。从那以后,他们就离婚了。”
关烨看着庄与的背影,他的肩膀微微耸着,像是在压抑着什么。关烨想去拍他的肩膀,手伸到一半又收了回来。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也不知道说什么才能让庄与不那么难过。在这些沉甸甸的现实面前,任何安慰的话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妈走的那天,给我留了张卡,说每个月会打钱。”庄与接着说,“可我从来没取过,我不想用她的钱。”
“为什么?”关烨问。
“她有自己的生活了。”庄与抬起头,看着窗外,“我不想打扰她。”
关烨没再说话。他想起自己的妈妈,每天早出晚归,在超市里当收银员,一站就是十几个小时。他也想帮她,可除了好好学习,他什么也做不了。有时候他会想,如果爸爸还在就好了,那样妈妈就不用这么累了。可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就被现实压下去。
风越来越大,吹得窗户“哐哐”作响。庄与往角落里缩了缩,把外套裹得更紧了些。关烨看了眼他,走到窗边,想把窗户关上些。窗户的插销锈住了,他用力掰了掰,才勉强把窗户推过去一点,挡住了大部分风。
“谢谢。”庄与轻声说。
关烨“嗯”了一声,没回头。他看着窗外的梧桐树,树叶落得更厉害了,地上已经铺了薄薄一层。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见庄与又开口了。
“你以前是不是很怕我?”
关烨转过头,愣了一下。“怕你?”
“嗯。”庄与点点头,“刚上高一时,你看见我就躲着走。”
关烨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刚上高一时,庄与总是独来独往,表情冷冷的,班里没人敢跟他说话。有一次关烨不小心撞掉了他的书,庄与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就弯腰捡了起来,没说一句话。从那以后,关烨看见他就绕着走。
“那时候觉得你不好接近。”关烨老实说。
庄与笑了笑,这次的笑容比刚才真切了些。“我只是不知道该跟人说话。”他顿了顿,“以前在初中,没人愿意跟我玩,他们都说我是没爹疼没娘爱的孩子。”
关烨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有点疼。他想起自己刚上初中的时候,因为爸爸走了,班里的同学总在背后议论他,说他是个没爸爸的孩子。那时候他也总是独来独往,不想跟任何人说话。
“后来我发现你其实挺好的。”关烨说。高二的时候,他们被分到了同一个班,还是同桌。有一次关烨发烧,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庄与默默地给了他一张退烧贴,还帮他把老师布置的作业记了下来。从那以后,他们就慢慢熟悉起来了。
庄与抬起头,看着关烨。昏暗中,他的眼睛很亮,像藏着两颗星星。“你也是。”
关烨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他赶紧转过头,看着窗外。树叶还在往下落,风里的寒意更重了。他能感觉到庄与的目光落在他的背上,暖暖的,却让他有些慌乱。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人来。”庄与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点无奈。
关烨掏出手机看了看,还是没信号。“估计得等下午上课,值日生来开门。”现在是中午,大部分学生都在食堂或者宿舍,没人会来器材室。
庄与“嗯”了一声,又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他的手指很细,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指腹上有层薄茧,大概是常年握笔的缘故。关烨的目光落在他的手指上,又赶紧移开,心里乱糟糟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庄与突然打了个喷嚏。关烨看了眼他,发现他的脸色有些发白。“冷?”
“有点。”庄与点点头。器材室里没有暖气,风又从窗户缝里钻进来,确实冷得厉害。
关烨脱下自己的外套,走过去递给庄与。“穿上吧。”他的外套是黑色的,比庄与的大了一号。
庄与愣了一下,没接。“那你怎么办?”
“我不冷。”关烨说着,把外套塞到庄与手里。他里面穿了件长袖T恤,虽然也冷,但比庄与强些。
庄与犹豫了一下,还是穿上了外套。外套太长,盖住了他的手背,显得他更加瘦小。他拉了拉衣领,把下巴埋进去,小声说了句:“谢谢。”
关烨没说话,回到器械堆旁靠着。他能闻到自己外套上的味道,混着淡淡的洗衣粉味和阳光的味道,现在却穿在庄与身上。他的心跳又快了起来,像有只兔子在胸腔里乱撞。
沉默再次笼罩下来。这次的沉默不像之前那样沉重,反而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烨能听见庄与的呼吸声,能看见他的头发在风里轻轻晃动,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洗衣粉味。他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发紧,想说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关烨。”庄与突然开口。
关烨转过头,看着他。“怎么了?”
庄与抬起头,看着关烨的眼睛。昏暗中,他们的目光撞在了一起。关烨能看见庄与长长的睫毛,能看见他眼睛里自己的倒影,能看见他眼底藏着的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时间好像在这一刻静止了。风不吹了,树叶不响了,连呼吸声都变得微弱起来。关烨的心跳得飞快,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发烫,手心也冒出了汗。他想移开目光,却发现自己像被定住了一样,根本动不了。
庄与也没移开目光,就那么看着关烨。他的眼睛很亮,像藏着一汪深潭,能把人吸进去。关烨看着他的眼睛,忽然觉得心里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都涌了上来,像洪水一样,快要把他淹没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动的。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走到了庄与面前,低下头,吻住了他的嘴唇。
庄与的嘴唇很软,带着点凉意。关烨的大脑一片空白,只知道紧紧地贴着他的嘴唇,仿佛要把所有的情绪都倾注进去。他能感觉到庄与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慢慢放松下来,甚至微微回应了他一下。
这个吻很轻,很短,却像一道惊雷,在两人的心里炸开了花。关烨很快就松开了庄与,往后退了一步,靠在器械堆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的脸颊烫得厉害,心跳快得像是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庄与也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着,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在笑。他的手指紧紧攥着关烨的外套,指节泛白,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风又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吹得两人都打了个寒颤。关烨看着庄与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有喜悦,有慌乱,有害怕,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忧郁。他知道,这个吻之后,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紧接着是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咔嗒”一声,门开了。值日生长舒了一口气:“还好你们没走,我刚才锁门的时候没看见你们,吓死我了。”
关烨和庄与都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出了器材室。阳光刺眼,两人都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走廊里很安静,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
“我……”关烨想开口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庄与停下脚步,转过头看着关烨。他的脸颊还是红的,眼睛里却带着点迷茫和慌乱。“我先回去了。”他说着,脱下关烨的外套,递给他,然后转身就走。
关烨接过外套,看着庄与的背影。他走得很快,像是在逃避什么。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地上,显得格外孤单。
关烨站在原地,手里攥着还带着庄与体温的外套,心里空荡荡的。风裹着秋末的寒意吹过来,他打了个寒颤,却没觉得冷。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改变了,就像这秋天的树叶,落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他抬起头,看着天空。天空是灰色的,像一块沉重的幕布,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远处的梧桐树叶子还在往下落,一片接一片,像是在诉说着什么。关烨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往教室走去。他的脚步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虚浮得厉害。
那个在昏暗器材室里的吻,那个短暂却炽热的吻,会像一道烙印,永远刻在他的心里,带着丝丝忧郁,预示着一个不知道结局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