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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模糊 ...

  •   严沁渝是被晾衣绳上的水滴砸醒的。

      不是什么清脆的声响,就一滴,带着清晨的凉意,正好落在他露在被子外的手背上。窗帘没拉严实,缝隙里漏进的光已经有些分量,把空气中浮动的尘埃照得清清楚楚。他睁着眼数了会儿那些尘埃,直到楼下传来收废品的铃铛声,才慢慢坐起身。床板在起身的瞬间发出“吱呀”一声,这声音跟了他十几年,从小学到高中,像个不会说话的老伙计。

      房间小得刚好容下一张床、一张书桌和一个衣柜。墙壁是前年刷的米白色,如今靠近墙角的地方已经泛黄,像被太阳晒旧的纸。书桌上堆着高三的复习资料,最上面那本数学练习册的边角卷了起来,他伸手抚平,指尖触到纸页上自己昨天演算时留下的铅笔印,密密麻麻的,像一群细小的蚂蚁。衣柜门的镜子裂了道缝,是去年搬书时不小心撞的,他从没让爷爷奶奶换,每次照镜子都能看见自己的脸被分成两半,倒也觉得习惯。

      窗外的晾衣绳上挂着爷爷奶奶的衣裳,爷爷的蓝布衫和奶奶的碎花围裙挨在一起,风一吹就轻轻晃,水滴就是从这里掉下来的。严沁渝摸了摸手背,那点凉意还在,他想起昨天晚上下过雨,空气里现在还飘着潮湿的土腥味。这种味道在老小区里最常见,砖缝里、墙根下、晾衣绳的铁钩上,到处都沾着。

      他穿好衣服走到门口,刚拉开一条缝就听见厨房传来的声响。是奶奶在淘米,铝制的淘米盆碰撞着水池,发出“哐当哐当”的轻响。他站在门后看了会儿,奶奶的背比去年更驼了些,花白的头发用一根黑皮筋扎着,松松散散的,有几缕垂在脖子后面。晨光从厨房的小窗照进来,落在她的肩膀上,把那些白发染成了浅金色。

      “醒啦?”奶奶回头看见他,手里的动作没停,“粥要再熬会儿才烂,你先去洗漱。”

      “嗯。”严沁渝应了一声,转身去卫生间。卫生间的瓷砖掉了两块,露出底下的水泥,踩上去硌脚。水龙头是老式的螺旋款,拧开时要转三圈才会出水,水流细细的,得等好一会儿才能接满一盆。他挤牙膏的时候,听见客厅里爷爷咳嗽的声音,一声接一声,带着气不够用的滞涩。这咳嗽声从入秋就开始了,奶奶带爷爷去社区医院看过,医生说是年纪大了肺功能弱,开了些止咳的药,吃了快一个月也没见好。

      洗漱完出来,爷爷已经坐在客厅的藤椅上了。藤椅的扶手磨得发亮,是爷爷退休那年单位发的,如今椅面的藤条断了几根,奶奶用粗线补过,补丁的地方鼓起来一块。爷爷手里拿着个放大镜,正对着一张旧报纸看,报纸是前天的,上面的字迹都模糊了,可他还是看得很认真。听见脚步声,爷爷抬起头,眼睛眯了眯,好半天才认出是他:“沁渝啊,今天不上学?”

      “周六,爷爷。”严沁渝走过去,把桌上的玻璃杯往爷爷跟前推了推,杯里是温好的白开水。

      爷爷“哦”了一声,点点头,又低下头去看报纸,可手里的放大镜却没再动。严沁渝知道,爷爷的眼睛越来越不好了,就算用了放大镜,也看不清报纸上的字,他只是习惯了坐在这儿,手里拿着点东西,就像奶奶习惯了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淘米。

      厨房的粥香飘了出来,混着咸菜的咸味儿。奶奶端着粥锅出来,锅沿上搭着块抹布,是用旧衣服改的,边角都磨毛了。“来,盛粥。”她把锅放在桌上,又转身去拿咸菜坛子。坛子是陶瓷的,上面盖着个玻璃盖,里面泡着萝卜干和黄瓜,是奶奶夏天腌的,能吃一整个冬天。

      三个人围着小方桌吃饭,桌上只有一碗咸菜和三个白煮蛋。鸡蛋是楼下张奶奶送的,她家养了两只鸡,每天都会送两个过来,奶奶总说要给钱,张奶奶却不肯,说“给孩子补补”。严沁渝剥鸡蛋的时候,看见爷爷的手在抖,鸡蛋皮掉在桌上,他想捡起来,手却怎么也够不着。严沁渝伸手把蛋壳收进纸篓,爷爷冲他笑了笑,嘴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晒干的橘子皮。

      “慢点吃,别噎着。”奶奶把自己碗里的蛋黄挑出来,放进严沁渝碗里,“你正长身体,得多吃点。”

      严沁渝没说话,把蛋黄又夹回奶奶碗里。奶奶的牙不好,吃不了蛋白,每次煮鸡蛋都只吃蛋黄,可他知道,奶奶是想把有营养的留给自己。爷爷看着他们,也把自己的蛋黄夹过来,颤巍巍地放在严沁渝碗边:“我不爱吃这个,你吃。”

      严沁渝的喉咙有点发紧,他低下头,把蛋黄掰成两半,一半放进奶奶碗里,一半放进爷爷碗里:“一起吃。”

      奶奶笑了,用筷子轻轻敲了敲他的碗边:“这孩子。”爷爷也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虽然还是在咳嗽,可咳嗽声里好像多了点暖意。

      吃完早饭,严沁渝收拾碗筷,奶奶要抢着洗,他没让。“您歇着,我来。”他把碗筷放进水池,刚拧开水龙头,就听见客厅里传来“哗啦”一声响。转头一看,爷爷手里的放大镜掉在了地上,镜片碎成了好几块。

      爷爷僵在藤椅上,手伸到半空又缩了回去,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不是故意的……”他小声说,声音里带着点慌张。

      “没事没事,碎了就碎了。”奶奶赶紧走过去,捡起地上的镜框,“这玩意儿早就不顶用了,回头再买个新的。”

      严沁渝擦干手走出来,看见爷爷的眼圈红了。他蹲下去捡地上的碎镜片,指尖被划破了个小口,渗出血珠来。“不碍事。”他把镜片放进纸篓,“这放大镜本来就旧了,换个新的更好。”

      爷爷没说话,只是低着头,手指不停地摩挲着藤椅的扶手。严沁渝知道爷爷心里不好受,这放大镜是他的宝贝,每天都要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他想起小时候,爷爷就是用这个放大镜给他讲报纸上的故事,那时爷爷的眼睛还没这么花,讲故事的声音也洪亮,不像现在,连说句话都要喘半天。

      中午奶奶要包饺子,严沁渝跟着一起剁馅儿。案板是实木的,边缘被剁得坑坑洼洼,是爷爷年轻时候亲手做的。奶奶把白菜切成碎末,挤掉水分,再和肉末拌在一起,放了点盐和香油,香味儿一下子就飘了出来。严沁渝剁馅儿的时候,奶奶就在旁边擀皮,擀面杖在她手里转得飞快,一张张饺子皮又圆又薄,边缘带着整齐的褶皱。

      “你小时候最爱吃饺子。”奶奶说,“刚上小学那阵,每次过生日都要吃两大碗,撑得走不动路。”

      严沁渝笑了笑,手里的刀没停。他记得那时候,爸妈还在身边,每次包饺子都是一家人围着案板,爸爸负责剁馅儿,妈妈负责擀皮,他就坐在旁边,趁大人不注意偷偷抓一把馅儿吃。那时候的饺子馅儿里总有香菇和虾仁,是爸妈特意给他买的,现在家里很少买这些了,太贵。

      爷爷坐在客厅里听收音机,调到了戏曲频道,咿咿呀呀的唱腔飘过来,和厨房里的剁馅儿声混在一起。严沁渝抬头看了一眼,爷爷靠在藤椅上,眼睛闭着,嘴角微微翘着,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在听戏。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脸上,把脸上的皱纹都照得清晰可见,那些皱纹里藏着的,是他一辈子的时光。

      饺子煮好的时候,爷爷醒了。他走到餐桌旁,看着盘子里的饺子,突然说:“以前你爸包饺子,总爱包个硬币进去,谁吃到谁就有福气。”

      奶奶的手顿了一下,随即笑着说:“都老黄历了,现在哪还有硬币包饺子的。”

      严沁渝拿起筷子,夹了个饺子放进嘴里,白菜的清甜和肉末的香混在一起,还是小时候的味道。可他心里却有点空,好像少了点什么。他知道少的是什么,是爸妈的声音,是硬币硌牙的惊喜,是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的热闹。这些东西就像被风吹走的尘埃,再也找不回来了。

      下午的时候,严沁渝要去超市买东西。奶奶给他列了个清单,上面写着酱油、盐、爷爷的止咳药,还有一块肥皂。他揣着钱出门,楼道里飘着一股煤气味,是三楼的王奶奶在做饭。老小区的楼道总是这样,串着各家各户的味道,油烟味、煤气味、洗衣粉味,混在一起,倒也觉得亲切。

      楼道口的“便民小客厅”里坐着几个阿姨爷叔,正凑在一起聊天。几张旧椅子围着一张茶几,茶几上摆着一盆绿萝,叶子蔫蔫的,是前几天刚搬来的。严沁渝走过去的时候,张奶奶叫住他:“沁渝,去买东西啊?帮我带包糖呗,要水果味的。”

      “好。”严沁渝应着,把张奶奶的话记在心里。这个“便民小客厅”是上个月才弄起来的,之前楼道里堆满了杂物,走路都得侧着身,后来居委会组织大家清理,又凑钱买了桌椅,就成了现在这样。阿姨爷叔们常在这里拉家常,谁家里有事儿了,在这儿一说,街坊邻居都会帮忙。上次爷爷咳嗽得厉害,就是在这里聊天的李爷爷介绍了个老中医,开的药还挺管用。

      超市离小区不远,走路十分钟就到。严沁渝按着清单买东西,走到止咳药货架前,他犹豫了一下。奶奶列的是最便宜的那种中成药,他记得上次医生说,有款进口的药效果更好,就是贵点。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钱,是这个月的零花钱,省着点花还够买那瓶贵的。他咬了咬牙,拿了那瓶进口药,又拿了包张奶奶要的水果糖。

      回去的时候,路过菜市场,他看见有卖新鲜草莓的,红彤彤的,看着就甜。他想起奶奶说过想吃草莓,上次在超市看见,嫌贵没买。他走过去问了价,十五块钱一斤,不算便宜。他摸了摸剩下的钱,刚好够买半斤。卖草莓的阿姨给装了满满一盒子,还多放了两颗:“小伙子,给家里老人买的吧?这草莓甜,老人爱吃。”

      严沁渝说了声谢谢,提着东西往回走。草莓的香味从塑料袋里钻出来,混着空气里的土腥味,闻着心里暖暖的。他想起小时候,爸妈带他去摘草莓,他钻进草莓棚里,吃得满嘴角都是红色的汁水,妈妈笑着给他擦嘴,爸爸在旁边拍照。那时候的草莓好像比现在的更甜,可他记不清具体的味道了,只记得阳光很暖,爸妈的笑声很好听。

      回到家,奶奶正在缝衣服,是爷爷的蓝布衫,袖口磨破了。看见他手里的草莓,奶奶皱了皱眉:“怎么买这个?贵得很。”

      “不贵,尝尝鲜。”严沁渝把草莓放在桌上,“阿姨说很甜。”

      爷爷走过来,拿起一颗草莓闻了闻,又放下了:“留着给你吃,我不爱吃甜的。”

      严沁渝没说话,洗了几颗草莓,递到爷爷奶奶手里。奶奶咬了一口,眼睛眯了起来:“是挺甜。”爷爷也尝了一颗,慢慢嚼着,点了点头:“好吃。”严沁渝看着他们,自己也拿起一颗,放进嘴里,甜味在舌尖散开,可他却觉得眼眶有点酸。

      傍晚的时候,严沁渝帮爷爷洗脚。爷爷的脚又干又瘦,脚趾甲黄里发黑,有些地方还嵌进了肉里。他用温水泡了会儿,才慢慢把指甲剪下来。爷爷的脚背上布满了老年斑,像撒了一把褐色的芝麻,脚底板有厚厚的老茧,是年轻时走太多路磨出来的。

      “以前我在厂里上班,每天要走十几里路。”爷爷突然说,“那时候年轻,不觉得累,现在走几步就喘。”

      “以后少走点路,就在小区里转转。”严沁渝帮爷爷擦干脚,穿上袜子。

      爷爷“嗯”了一声,没再说话。严沁渝收拾好水盆,看见奶奶站在门口,手里拿着那件缝好的蓝布衫,灯光照在她的脸上,能看见她眼角的泪痕。他知道奶奶又在想爸妈了,每次提到过去的事,奶奶都会偷偷哭,怕他和爷爷看见,总是躲着擦眼泪。

      晚饭吃得很简单,是中午剩下的饺子,热了热就吃。奶奶没什么胃口,只吃了两个就放下了筷子。严沁渝看着她,想让她多吃点,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知道奶奶的胃不好,最近总是吃不下东西,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慢性胃炎,开了些药,吃了也没见好转。

      吃完晚饭,严沁渝坐在书桌前写作业。窗外的天已经黑透了,晾衣绳上的衣裳早就收了,只剩下空荡荡的铁钩在风里晃。客厅里的收音机还在响,戏曲频道已经换成了新闻,主播的声音平平淡淡的,说着各地的天气和新闻。他写着写着,听见爷爷又开始咳嗽,这次咳得很厉害,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

      他放下笔走出去,奶奶正拍着爷爷的背,手里拿着水杯,想让爷爷喝口水,可爷爷咳得停不下来,水也喝不进去。严沁渝赶紧走过去,帮着奶奶拍爷爷的背,他能感觉到爷爷的身体在发抖,后背的骨头硌得手疼。咳了好一会儿,爷爷才停下来,靠在藤椅上喘着气,脸色苍白得像纸。

      “明天再去医院看看吧。”严沁渝说,声音有点发紧。

      奶奶点了点头,眼眶红了:“嗯,明天一早就去。”

      那天晚上,严沁渝睡得很不安稳。他总听见爷爷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他想起小时候,爷爷背着他去看电影,那时候爷爷的背很宽很结实,他趴在上面,能听见爷爷的心跳声,沉稳有力。可现在,爷爷连站都站不稳了,咳嗽几声都要喘半天。

      他摸出枕头底下的手机,屏幕上是爸妈的照片。照片是在游乐园拍的,爸妈抱着小时候的他,笑得很开心。那时候的爸妈还很年轻,妈妈的头发很黑,爸爸的肩膀很宽。可现在,照片里的人已经不在了,只剩下他和爷爷奶奶守着这个老房子,守着一屋子的回忆。

      天快亮的时候,严沁渝终于睡着了。他做了个梦,梦见爸妈回来了,带着他去摘草莓,阳光很暖,草莓很甜,爷爷在旁边笑着看他,奶奶在厨房里包饺子,香味飘得很远。他在梦里笑得很开心,可醒来的时候,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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