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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凉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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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与是被后颈的凉意刺醒的。
秋末的风总爱钻缝隙,从窗帘没拉严的褶皱里溜进来,贴着他汗湿的皮肤爬,像条细小的凉蛇。他没睁眼,先感觉到睫毛上挂着的湿意,抬手一摸,指腹沾了片薄薄的冷,是汗,也可能是梦里没来得及落的泪。
房间里静得过分,只有窗外远处路灯的电流声,细若游丝地飘进来,“嗡嗡”的,像老座钟走时的余响。他翻了个身,后背贴在床单上,才发觉贴身的衣料早被冷汗浸得发潮,黏在身上,带着种洗不净的腻。
困意还没散尽,像浸了水的棉絮,沉沉地压在眼皮上。他闭着眼,任由意识往更沉的地方坠——那些晚饭时没消化完的压抑,像吞进胃里的冷饭,此刻正慢慢漾开,搅得胸腔发闷。
就这么半醒半睡地熬了不知多久,他终于又跌进了梦里。
梦里的天是灰扑扑的,像蒙了层没擦干净的玻璃。脚下是老家幼儿园的土操场,土是黄的,被无数双小脚踏得结实,边角处结着些干硬的泥块,硌得鞋底发疼。
他站在操场最偏的角落,背靠着土围墙。墙皮掉了大半,露出里面混杂着麦壳的泥土,指尖抠上去,能捻下细碎的渣。身上穿的蓝布小褂洗得发白,袖口卷了两圈,还是盖过手背,布料磨得皮肤有点痒。
周围的喧闹像隔了层厚棉花。东边有几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跳皮筋,嘴里数着“马兰开花二十一”,声音脆生生的,却飘不到他耳朵里;西边的男孩们在抢一个瘪了气的足球,帆布鞋踩在地上“啪嗒”响,偶尔传来争执的喊,也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滚过来的。
他不说话,也不动,就那么低着头,手指反复抠着墙根处的一道裂缝。裂缝里嵌着半粒弹珠,透明的,沾着泥,他抠了半天,指甲缝里全是黑泥,也没把那弹珠抠出来。
那时候父母刚去南方打工,把他丢在老家跟奶奶过。奶奶要下地,要喂圈里的两头猪,要在灶台前蒸贴饼子,忙得脚不沾地。早上送他到幼儿园门口,塞给他两个凉馒头,就匆匆转身往地里去。他站在门口,看着奶奶的背影被田埂吞掉,才慢慢挪进院子,找个角落蹲下来,直到放学。
幼儿园的刘老师总穿件灰色的确良衬衫,圆脸,眼角有细细的纹。她过来拍过他的肩膀两次,手掌带着洗不净的肥皂味,问:“怎么不跟小朋友玩啊?”他只是摇摇头,把脸埋得更低,下巴抵着膝盖。刘老师叹口气,没再问,转身去拉那些哭着要妈妈的孩子。
梦里的时间走得极慢,慢得像操场那头的太阳,爬过土围墙的墙头,又一点点挪到铁滑梯的顶上。铁滑梯被晒得发烫,能看见表面掉漆后露出来的锈迹,像块块褐色的疤。他还在抠墙根,指尖磨得有点疼,却不想停——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确认自己是实实在在站在这里的。
就在他快要把那道裂缝抠得更宽时,一双小皮鞋停在了他的脚前。
是双白色的回力鞋,鞋面上沾了点泥,鞋带系成小小的蝴蝶结,是他学不会的样式。他抬起头,看见个比他高半头的小男孩。男孩穿浅灰色的小外套,领口别着枚塑料徽章,大概是小班长的标志。头发梳得整齐,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轻晃,眼睛亮亮的,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从口袋里掏出颗糖。
糖是透明糖纸包着的,里面是粉粉色的糖块,能看见嵌着的细小水果粒,像藏在里面的星星。男孩递糖的动作很轻,手指短短的,指甲剪得干净,掌心带着点淡淡的汗味。
“给你。”男孩的声音比别的孩子沉些,不像小姑娘那样脆,带着点没长开的厚实。
他没接,又低下头,手指继续抠着弹珠。他很少收到别人给的东西,奶奶不会买糖,父母寄来的钱都用来买种子和化肥,他不知道该怎么接,也不知道接了之后,该说句什么。
男孩也不催,就那么举着糖站在他面前。风把他的外套吹得鼓起来,像只刚学飞的小风筝。周围的喧闹还在继续,跳皮筋的数到了“五十六”,抢足球的有人哭了,刘老师的声音又高了些,喊着“别推别推”。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抬起手。指尖先碰了碰糖纸,凉丝丝的,又带点男孩手心的温。他飞快地把糖攥在手里,糖纸被捏得皱巴巴的,硌着掌心,有点痒。
“……”男孩顿了顿,声音轻了点,“跟我玩去。”
没等他回答,男孩就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腕。那只手很暖,力气不大,却很稳,拉着他就往操场外面走。他的脚步有点踉跄,手腕上的暖意顺着胳膊爬上来,一直爬到心口,烫得他有点慌——他从来没跟别的孩子这么近过,连奶奶都很少这么拉他的手。
他想挣开,手指动了动,却又舍不得那点暖,就那么半推半就地跟着,走出了幼儿园的铁门。
门外是条土路,路边长着半人高的野草,野草里藏着小虫子,爬来爬去发出“沙沙”的响。男孩拉着他,一步一步往前走,鞋底踩在土路上,扬起细小的灰。他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男孩的手比他的大一点,能把他的手腕包住一半。
走了大概十几分钟,前面出现了一条河。
是老家村东头的那条小河。夏天的时候,水里长满绿莹莹的水草,岸边的柳树枝垂到水面上,风一吹就扫着水,荡起一圈圈纹。可梦里的河不一样,水是浑的,带着点灰绿色,像是刚下过雨,把岸边的泥冲了进去。风也凉,吹在脸上,带着股淡淡的水腥气。
男孩拉着他走到柳树下,松开了手。他站在那里,有点不知所措,手里的糖还攥着,糖纸已经被汗浸湿了,黏在掌心。他看着男孩的背影,男孩正望着河水,肩膀挺得很直,小小的身子映在浑水里,像块安静的石头。
“你看。”男孩突然回头,眼睛在风里亮得有点晃,“水里有鱼。”
他顺着男孩指的方向看过去,河水浑沉沉的,只能看见自己模糊的影子,什么鱼都没有。他刚想摇头,说“没看见”,后背突然被人推了一把。
那力气来得又快又猛,完全不像个孩子能有的。他重心一歪,往前踉跄了两步,脚下是湿滑的泥地,根本站不稳。“扑通”一声,他直直地摔进了河里。
河水瞬间涌了上来,灌进他的口鼻。又凉又腥,带着点泥土的味道,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肺里像被针扎着疼。他不会游泳,手脚在水里胡乱扑腾,指尖划过冰凉的水,什么都抓不住,身体却像被什么东西拽着,一个劲地往下沉。
耳朵里全是水的声音,“嗡嗡”的,像有无数只蜜蜂在里面飞。他能模糊地看见岸上的男孩,那个刚才还递他糖、拉他手的男孩,此刻正站在岸边,静静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惊慌,也不着急,就那么站着,像个隔着河的旁观者。
水越来越深,已经没过了他的头顶。窒息的感觉像只冰冷的手,紧紧掐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发不出一点声音。他拼命地睁着眼,想再看看岸上的男孩,可眼前越来越模糊,只剩下一片灰绿色的水,裹着他往下坠。
就在他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有个声音凑到了他的耳边。
很轻,很碎,像是被水过滤过,又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他听不清完整的句子,只能抓住几个零碎的字,像抓着根快要断的稻草。
“……一起……”
那声音像是男孩的,又不像。带着点少年人的沉,却又掺着点说不出的冷,像冰碴子,落在他滚烫的耳朵里,瞬间化了,却留下一片刺骨的凉。
他猛地一挣扎,胳膊不知道撞到了什么硬东西,疼得他一咧嘴,嘴里又灌进一大口河水。
然后,他醒了。
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呼吸又急又促,像刚从水里被捞出来,肺里还堵着没吐尽的水。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枕头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像梦里河面上的涟漪。
房间里还是黑的,窗外的天没亮,只有远处路灯的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像条凝固的河。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全是湿的,分不清是汗,还是梦里没流出来的泪。
后背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透了,贴在身上,又凉又黏,难受得紧。他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地板上,凉意从脚底往上爬,顺着腿,一直爬到心口,让他打了个寒颤——这才觉得,自己是真的从那个梦里抽离出来了。
梦里的场景还在脑子里刻得清清楚楚。土围墙的裂缝、铁滑梯的锈迹、刘老师灰色的衬衫,还有那颗被攥皱的糖,透明糖纸里粉粉色的糖块……最后是被推下河时,那股子呛进肺里的凉,还有耳边那些零碎的、带着寒意的字。
“……一起……”
他走到窗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慢慢滑坐在地上。膝盖抵着胸口,双手抱住胳膊,把自己缩成一小团。地板的凉透过薄薄的裤腿渗进来,冻得骨头有点疼,可他不想动——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压住心里那股翻涌的慌。
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他记得小时候的幼儿园,记得那个总躲在角落的自己,记得父母走后,奶奶忙碌的背影。可他不记得有这么个男孩,不记得有人递过他糖,更不记得被人拉到河边,推下过水。
是梦里编出来的吗?还是太久远的事,被他忘在了心里的角落,现在又被什么东西勾了出来?
他抬手按了按太阳穴,脑子里乱糟糟的,像塞进了一团揉皱的纸。梦里男孩推他时的眼神,那种平静的、不带任何情绪的眼神,让他心里发紧,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越攥越疼。
他知道那是梦,可梦里的感觉太真实了。被水呛到的窒息感,后背被推时的冲击力,还有耳边那些字,都像真的发生过一样,刻在他的感官里,挥之不去。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梦?
是因为心里的不安吗?父母在电话里总说“你要懂事,别像个长不大的孩子”,说“隔壁家的小子都能帮家里干活了”,那些话像细小的针,一根根扎在他心上,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多余的人,像块没人要的碎布。
所以梦里那个递糖的男孩,才会最后推他下河吗?因为他潜意识里,就觉得所有的好都是假的,所有靠近他的人,最后都会丢下他?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野草似的,在心里疯狂地长。他把脸埋在膝盖上,肩膀微微发颤。房间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的,又沉又慢,像敲在空屋子里,带着回音。
不知道坐了多久,窗外的天慢慢亮了点。深灰色变成了浅灰色,远处的楼房轮廓渐渐清晰起来,像一个个沉默的黑影,矗立在晨光里。
他抬起头,看着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光。光很淡,却带着点暖意,落在他的手背上,像极了梦里男孩掌心的温度。
他想起,父母刚走的那段日子,他每天最盼的,就是放学时奶奶能早点来接他。偶尔奶奶来晚了,他就坐在幼儿园的门槛上,看着天一点点变黑,心里慌得厉害,总觉得自己被全世界丢下了。
梦里那个递糖的男孩,大概是他那时候最渴望的吧——一点关注,一点温暖,一个愿意拉着他手的人。可为什么,最后会变成推他下水的人?
是他觉得,自己配不上那点好吗?觉得那样的温暖,从来都不属于他,所以才会在梦里,让一切都变成一场骗局?
他慢慢站起身,走到书桌前。书桌上堆着几本课本,还有一本没写完的练习册,笔尖停在一道数学题上,是昨晚写着写着就走神留下的。桌角放着一个精致小巧的铁盒,里面装着几颗薄荷糖,是前几天关烨来看他时带的,“很清新的哦,提神醒脑可是能让你更好的专注学习!”。
他打开铁盒,拿出一颗糖。透明的糖纸,粉粉色的糖块,和梦里的那颗一模一样。他把糖攥在手里,糖纸硌着掌心,像梦里那样,有点痒。
他走到卫生间,打开水龙头,用冷水洗了把脸。冰凉的水敷在脸上,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点。镜子里的少年,脸色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黑,眼睛里带着点没睡醒的红,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迷茫。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嘴唇动了动,想说点什么,最后却只是叹了口气。
梦里的事,大概就是心里的那些不安在作祟吧。那些被忽略的委屈,那些藏在心里的恐慌,都在夜里悄悄跑出来,织成了这么一个让人发冷的梦。
他拿起毛巾,擦了擦脸,深吸一口气。镜子里的人,眼神慢慢平静了些。
天快亮了,等会儿要起来背书,下午还要去图书馆。梦里的事,就让它留在梦里吧。
他把手里的糖剥开,放进嘴里。甜味慢慢在舌尖散开,带着点薄荷的清香,压过了心里那点淡淡的涩。
只是,耳边还是会反复响起那些字,轻得像风,却冷得像冰。
“……丢下……”
他靠在卫生间的门框上,慢慢含着糖。窗外的光越来越亮,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片温暖的光斑。可他心里的那点凉,却像浸在水里的棉花,一时半会儿,怎么也拧不干。
他就这样站着,直到窗外传来第一声鸟鸣,不远处的街道上,渐渐有了自行车铃的声音,还有小贩叫卖的吆喝声。
像阳台那条没晒干的毛巾,沉甸甸地挂着,带着挥之不去的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