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晨光、奶茶和未完的故事。 ...
-
第二天，顾云止是被窗外透进的、清亮的晨光和一阵隐约的嘈杂声唤醒的。
他睁开眼，有几秒钟的恍惚，陌生的环境和身下硬板床带来的细微酸痛提醒着他身在何处。他坐起身，发现对面床已经空了，陆驰的背包和吉他都不在，只有那张皱巴巴的被子堆在床上。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陆驰带着一身清冽的寒气走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个热乎乎的烤包子。
“顾老板，醒啦？”他脸上带着晨起的活力，笑容比昨天真切了些，“快洗漱一下，尝尝这儿的羊肉包子，一绝！吃完我带你去镇上逛逛，体验体验真正的牧民早市！”
他的热情像一团温吞的火，不至于灼人，却也无法轻易忽视。顾云止沉默地点了点头，起身拿起自己的洗漱用品。
等顾云止收拾妥当，两人就着房间里那点凉白开，吃完了早餐。包子皮薄馅足，羊肉混合着洋葱的香气，确实比昨晚的面食要诱人许多。
陆驰租来的那辆旧车就停在门外。上车后，他熟练地发动车子，驶上了那条颠簸的土路，朝着附近一个稍大些的镇子开去。
清晨的草原与傍晚是截然不同的景象。阳光毫无遮拦地洒下来，将枯黄的草茎染上一层金边，远处的山峦轮廓清晰，天空是一种洗过的、近乎透明的蓝色。有早起的牧民骑着摩托车呼啸而过，车后座上绑着空了的奶桶。
镇子不大，只有一条主街，但此刻却热闹非凡。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焦香、奶制品的醇香以及牲口市场特有的气味。穿着传统蒙古袍的老人坐在街边，面前摆着自家做的奶豆腐和奶皮子；穿着现代服装的年轻人大声吆喝着生意；孩子们在人群中穿梭嬉闹。
陆驰显然对这里很熟，他带着顾云止穿过熙攘的人群，来到一个支着大帐篷的早点摊前。
“老板，两碗奶茶，一盘手把肉，再加两个果子！”他熟稔地用带着点当地口音的蒙语夹杂着汉语点餐。
帐篷里坐着不少本地人，看到陆驰带着个生面孔，都投来好奇而朴实的目光。陆驰笑着用蒙语跟相熟的摊主寒暄了几句，然后领着顾云止在一条矮凳上坐下。
滚烫的咸奶茶被端上来，奶香和茶香混合着盐的味道，形成一种独特的风味。陆驰掰开一个炸得金黄的“果子”，泡进奶茶里，示意顾云止也试试。
“这奶茶，刚开始喝可能不习惯，但喝多了就离不开了，暖和，顶饱。”
顾云止学着他的样子，默默吃着。味道确实陌生，但热流下肚，驱散了清晨的寒意。
“我小时候，就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的。”陆驰喝了一大口奶茶，像是被这熟悉的味道打开了话匣子，语气随意地开始了讲述，“不过我爸妈走得早，没福气享我的福。”
顾云止动作微微一顿，抬眼看了他一下。
陆驰脸上没什么悲伤，反而带着点回忆的淡笑：“就靠着我父亲留下的老家的房子和母亲娘家接济，把我跟妹妹拉扯大。我那时候学习还行，考上了外地的大学，心里还做着摇滚梦，跟几个同学搞乐队，觉得未来一片光明。”
他顿了顿，拿起一块手把肉，蘸了点韭菜花酱，却没有立刻吃。
“结果，大三那年，我妹妹查出来得了重病，需要一大笔钱做手术。没办法，我只能辍学回来，把乐队那些设备全卖了，能打的工都打了，钱还是不够。”他的声音低沉了些，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碗边。
“后来，有个以前认识的说能介绍我去矿上开车，钱多。我信了，把凑来的钱都交给他当‘介绍费’和‘押金’。”陆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结果那人拿了钱就消失了。我妹的手术……最后还是没赶上。”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拿起奶茶碗，将剩下的奶茶一饮而尽，仿佛要冲刷掉喉咙里的哽噎。
顾云止安静地听着，手里的果子浸在奶茶里，慢慢变软。他看着陆驰，这个昨天还显得油滑聒噪的男人，此刻剥去那层外壳，露出的内里却是如此沉重。
“后来，浑浑噩噩了一阵子，”陆驰放下碗，深吸了口气，语气重新变得轻松了些，但那轻松底下带着无法忽视的疲惫，“总得活下去不是？我熟悉这片地方，又会说几句蒙语，就开始给人当向导，带带游客，混口饭吃。好歹……自由。”
他说完了，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年代久远的故事。然后他看向顾云止，眼神里带着询问，也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期待，仿佛在等待某种回应，或者仅仅是……一个倾听后的确认。
顾云止沉默了片刻。街市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在外。他看着碗里漂浮的奶皮，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我父母……也是在我小时候，车祸去世的。”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及自己的过去。陆驰立刻坐直了些，认真地听着。
“没什么亲戚，靠赔偿金和……自己打工，读完的书。”顾云止的话语很简略，跳跃，省略了中间无数的艰辛，“结过婚，后来……离了。工作，也没了。”
他说得极其平淡，没有任何修饰，就像在陈述天气预报。但陆驰却从那极致的简洁里，听出了与自己那份沉重不同的、另一种形态的荒芜——那是一种连挣扎都放弃之后的寂静。
“哦。”陆驰应了一声，没有追问细节，也没有说出任何安慰的话。他只是拿起茶壶，给顾云止已经见底的碗里，重新斟满了滚烫的奶茶。
“这奶茶凉了就腥了，趁热喝。”
这是一个笨拙的、却无比真实的举动。
顾云止看着碗里升腾起的热气，氤氲了他眼前的视线。他端起来，小心地喝了一口。那咸涩醇厚的味道，似乎比刚才，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滋味。
阳光透过帐篷的缝隙照进来，在简陋的木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帐篷外，叫卖声、交谈声、摩托车的引擎声交织成一片充满生命力的背景音。
两个男人，坐在嘈杂的市集里，分享着并不美味的早餐，也分享着彼此人生中那些沉重的碎片。没有痛哭流涕，没有激动人心的鼓励，只有平静的叙述，和一碗续上的、滚烫的奶茶。
有些伤口，无法愈合，但或许，可以在某个清晨，被另一段相似的悲伤轻轻触碰，然后，继续沉默地背负着，往前走。
陆驰看着低头喝奶茶的顾云止，心里那点关于“肥羊”的算计，在这一刻，彻底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混合着同病相怜和莫名责任的沉重感。
而顾云止，则在口腔里那独特的咸香中，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那冰封的、走向终结的计划，似乎因为旁边这个陌生男人的存在和那段同样不堪的往事，而产生了极其细微的、始料未及的偏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