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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菊香的逃离 ...

  •   自Vegas以洋人股东代理人的身份出现后,商行里所有悬而不决的业务都奇迹般地顺畅起来,甚至还凭空多出几笔来源成谜、利润却极为丰厚的大单。月末核算时,账面上的数字让向来严苛的父亲都难得在晚餐时当众赞了一句:“阿盛近来,倒是有些长进了。”

      然而这份赞许并未给陈盛带来多少暖意。他待在家的时间肉眼可见地减少,连雷打不动的家宴也频频缺席。母亲担忧的询问,总被他以“商行事务繁忙”轻描淡写地挡回。

      陈盛近来归家,身上总带着一股清冽的雪松混合着烟草的气息,与南洋常见的香料味截然不同。

      他依旧夜夜宿在书房。

      这晚,黄美玉端着一盅炖品,在书房外徘徊良久,终于还是推门进去。陈盛正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眉宇间是卸下防备后的疲惫,那陌生的冷香在他周身萦绕不去。

      黄美玉将炖盅轻轻放在桌上,忍不住低声道:“你近日身上,总沾着些洋人的气味。”她顿了顿,观察着丈夫的神色,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可是那些洋商难应付?若是太过劳神,不如……”

      她的话被打断了。陈盛睁开眼,目光里没有她预想的心虚或慌乱,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与疏离。

      “商行的事,我自有分寸。”他的声音很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不劳你操心。”

      恰在此时,陈母的声音自门外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阿盛,可是累了?美玉,让他静静歇会儿吧,莫要拿这些琐事扰他。”

      黄美玉所有未出口的话,都被婆婆这句“体贴”堵了回去。她看着丈夫重新闭上的双眼,闻着那不属于这个家也不属于自己的陌生气味,一种巨大的却被视为“不合规矩”的失落感,沉甸甸地压在了心上。

      她所不知道的是,就在那扇家门外,那段时光几乎是陈盛一生中最快活最放纵的日子。

      他像个终于被赦免的囚徒,精准地分割着时间:每天早上准时出现在商行,将事务处理得滴水不漏,连最严苛的父亲也挑不出错。可一过晌午,他便仿佛变了个人。

      南洋的烈日下,他与Vegas的身影交织在槟城的街巷与海岸边

      他们会钻进沓田仔街的老旧店铺,在故纸堆里翻找失传的班顿手稿,Vegas用他玩世不恭的语调念出那些古老的情诗,总能惹得陈盛面红耳赤,又忍不住笑出声。
      兴致来时,他们溜达到 Batu Ferringhi的沙滩上,混入收网的渔民中。陈盛会即兴跳起弄迎舞,Vegas则倚着斑驳的渔船,用口哨为他伴奏,目光灼灼,像欣赏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他们也会穿上最体面的西装,出现在维多利亚女王纪念堂,正襟危坐地听完一场歌剧。而当夜潮涌起,在无人的海边,陈盛会取出随身携带的洞箫,呜咽的箫声混着海浪声,飘向遥远的不可知的未来。Vegas就静静躺在礁石上,听着,仿佛那是只为他一人而奏的乐章。

      这是一场心照不宣的逃亡。陈盛把他一生中所有的叛逆、激情与真正的自我,都浓缩在了这一段时光里。他知道这一切如同槟城傍晚的霞光,绚烂却短暂。但正因如此,才更要不顾一切地沉溺其中。

      菊香逃走的消息,是在他例行公事般陪同黄美玉回娘家时,从一个多嘴的佣人那里听来的。那时,他正端着岳母家的茶,扮演着好女婿的角色。

      消息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没有激起惊涛骇浪,只泛起一圈浑浊而复杂的涟漪。那几天,他都有些心不在焉。

      他感到的首先是一种物伤其类的悲凉。
      菊香,那个和他一样,在华丽家族牢笼里挣扎的沉默的灵魂,到底还是用最决绝的方式,完成了他想做而不敢做的反抗。他想起她那双清澈、带着野性难驯的眼睛,那里面没有聋哑人的自卑,只有一种被压抑的、对自由灼灼的渴望。如今,她挣脱了。他心底某个角落,为这个“另一个自己”的成功逃脱,感到了一丝微弱的无法与人言说的快意。

      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自惭形秽。
      他保护不了她,甚至不如她勇敢。他只能在这里,继续喝着这杯身份赋予他的温吞而无味的茶。他那点微不足道的源于自身无力感的“保护欲”,在她惊天动地的实际行动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可笑。他连自己都拯救不了。

      最后,所有情绪都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和一份干净的祝愿。

      他望向窗外娘惹家狭窄的天空,想象着她远去的背影。他在心里,对那个映照出他自身困境的镜像说:

      “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别再回到这里,别再活成我们父辈的样子。”

      “愿你永远自由,替我去看看,笼子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模样。”

      他没有愤怒,没有嫉妒,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那个他试图保护的“镜像”已经消失,他必须独自面对他自己的人生困境了。而他此刻的人生里,有了一个比镜像更真实、也更危险的存在,Vegas。这个消息,反而意外地切断了他对旧日幻影的最后一丝牵挂。

      Vegas敏锐地察觉到了陈盛那几日心不在焉的游离。他没有立刻点破,直到两人在他那间私密公寓里,窗外暮色渐沉,威士忌的酒液在杯中折射出琥珀色的光。

      他状似随意地,将一句话像一把薄如柳叶的刀,精准地递到了陈盛的面前:

      “听说,那位曾让你牵肠挂肚的菊香小姐跑了?”他晃着酒杯,目光却如实质般落在陈盛脸上,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你怎么看?”

      陈盛无奈的看了他一眼,像是责怪他又提起这不合时宜的话题,低声道:“胡说什么。”

      Vegas轻笑一声,不容置疑地向前一步,将陈盛困在自己与冰冷的墙壁之间。他一手撑在墙上,另一只手则捏住陈盛的下巴,力道不重,却足以让他无法逃避自己的视线。

      “我胡说?” Vegas俯身,气息拂过陈盛的唇畔,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蛊惑与不容回避的锐利,“那你告诉我,当她选择跟另一个男人远走高飞的时候,你这里,” 他的指尖微微下滑,轻轻点在陈盛左胸心口的位置,“当真没有一点舍不得?”

      陈盛在他的禁锢与逼视下,睫毛轻颤了一下。他没有挣扎,只是静静迎上Vegas探究的目光,脸上的无奈渐渐褪去,浮现出一种罕见的清晰的悲哀。

      他摇了摇头,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没有舍不得。”
      “Vegas,我不爱她。我只是,”他顿了顿,仿佛在寻找最准确的词,“很羡慕她。”

      这句话让Vegas眼中玩味的光芒稍敛,他微微眯起眼,继续听下去。

      “羡慕她有挣脱这一切的勇气。”陈盛继续说道,目光似乎透过Vegas,看到了那个压抑的、金碧辉煌的牢笼,“我希望她能幸福,因为她做到了我不敢做的事。”

      这番坦白,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Vegas心中的某个锁扣。他紧绷的带着审视意味的气势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灼热的目光。

      他低头,吻了吻陈盛的额头,是一个与方才壁咚的强势截然不同的近乎嘉许的动作。

      然后,他用一种混合着好奇与试探的语气,在陈盛耳边轻声问道:“要是我让你也和我一起逃跑呢?” 这句话像是一道假设题,测试着他们关系的另一种可能性。

      陈盛闻言,并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抬起手,指尖轻柔地抚上Vegas的脖颈,感受着皮肤下有力的脉搏和微微凸起的喉结。那动作带着一种亲昵的掌控感,仿佛在触摸一头野兽最不设防的部位。

      他忽然笑了起来,不是无奈,也不是悲哀,而是一种看透一切带着点纵容的明澈。

      “你不会,” 陈盛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很轻,却笃定得像在陈述一个真理,“Vegas,你不会逃跑。”

      他的指尖在Vegas的喉结上轻轻划过,如同一个无声的判决。

      “你只会把其他人都打跑,然后,把你看中的地盘和人,都变成你的。”

      “很好。”Vegas的唇游移到陈盛耳边,如同恶魔的低语,又如同最亲密的盟约,“她的勇气,用来逃跑。而你的……”

      他刻意停顿,用牙齿不轻不重地碾过陈盛敏感的耳垂,留下一个带着轻微刺痛的承诺:

      “应该用来跟我一起,把这里搅个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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