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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曲折示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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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咸风混着椰子油的香气灌进铁皮屋棚,陈盛坐在掉漆的圆凳上,给苦力头目阿强斟了杯棕榈酒。对方古铜色的脊背弯成弓形,结着盐霜的指节在桌面敲出焦躁的节奏。
“现在卸日本船要过三关!”阿强啐了一口,酒气混着怨愤喷涌,“潮州帮收泊位钱,三合会抽人头费,新来的‘山口组’竟要开箱验货。”他突然压低声音,“前日验‘扶桑丸’的檀木箱,两个兄弟刚摸到箱角就挨了枪托!”
陈盛把一碟肉骨茶推过去:“监工换人了?”
“全是生面孔,腰带别着短铳。”阿强抹了把额头的汗,“今早三号仓的苦力被拖去暗巷,说是在货舱捡到铜片……”他喉结滚动,“人回来时十指肿得像萝卜,见到日本旗就发抖。”
霓虹灯在阿强瞳孔里投下破碎的光,陈盛从他颤抖的叙述里拼出真相:潮州帮让出了核心泊位,三合会退守仓库区,日本浪人正用暴力重构码头秩序。那些“格外严苛”的监工,实则是带着武器的先遣队。
陈盛在烟壳背面记下:“日船‘扶桑丸’泊三号仓,浪人武装接管装卸。铜片或为子弹底火。” 远处货轮鸣笛声撕裂暮色,他想起Vegas有批橡胶下周抵港,正是要停靠三号仓。
三天后,陈盛提着一盒上等的安溪铁观音,出现在了“永昌船运”老板王景隆的办公室。永昌与陈家是三代世交,也是Pranaga家族橡胶出口的长期承运商之一。
“王叔,家父特意让我送来,说是您最爱的秋茶。”陈盛将茶盒放在酸枝木茶几上,语气温润。
寒暄片刻,话题被陈盛自然地引到了最近的航运上。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眉头微蹙,语气带上了几分记录者特有的忧虑:
“王叔,我前几日在三号仓那边记录苦力号子,听到些风声,心里总有些不安,想着还是得跟您提一句。”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仿佛在分享一个不值得大惊小怪,但又可能影响生意的小道消息。
“听说那边现在被一群新来的东洋监工接管了,装卸规矩大变,动不动就拳打脚踢,搜检得也格外严苛,近乎刁难。苦力们怨声载道,我亲眼见着好几家货主的货都因此延误受损,场面很不愉快。”
他顿了顿,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才用更为推心置腹的语气说:
“您若有船只要停靠那边,最好提前打点一下,或者看看能否换个泊位。这批人看着不像单纯求财,只怕会惹上不必要的麻烦,平白耽误了船期。”
陈盛出现在林家大宅并非突兀。他是以晚辈身份,前来给林家老太太,他祖母的旧交请安。依照老派规矩,他先在正厅向诸位叔伯问候后,便被引到偏厅用茶。这里虽以男宾为主,但因并非正式宴会,且林家风气开明,女眷们也会在此短暂停留,与熟悉的世交晚辈寒暄几句。
陈盛正与一位叔父谈论锡矿行情,耳畔飘来几位刚向老太太请安出来的女眷的对话。她们站在不远处的廊柱旁,声音轻柔,但足够捕捉:
“林家小姐的婚纱,听说是直接请了新加坡的师傅,光是金线……”
“她父亲如今是今非昔比,攀上了日本商社的线,那预付的定金,啧啧。”
陈盛指尖在茶盏边沿停顿。林家主营的暹罗米贸易正与Vegas的货栈有账期往来,突然转向棉纱且资金充沛,意味着要么截断了Vegas的现金流,要么在为日资作账期担保。
“冯家才叫可惜。” 着石榴红巴迪布的少妇压低嗓音,“当铺昨夜封了门,他家二爷在澳门赌场欠的债,竟是用码头仓库抵押的。”
他端起雪梨茶啜饮。冯家仓库恰在Vegas橡胶运输线上,若被债主接管,等于在Vegas的物流咽喉插进楔子。那些看似无关的家常,正拼凑出资本围猎的轨迹:日资通过本土买办截断Vegas上下游,赌场债务则是制造破绽的利器。
红木座钟滴答声里,陈盛将一份手写备忘录推向办公桌对岸。羊皮纸扉页上印着《南洋大宗商品流通风险观察》,标题工整得如同学术报告。
"周世伯,晚辈整理近期商情,发现些值得玩味的现象。"他翻开第二页,指尖轻点林家米业的条目,"据七家米行供货单交叉比对,林家上月暹罗米采购量骤减六成,而棉纱进口税单激增。更巧的是……"
他抽出夹在笔记本的海关报关单复写件,日商印章旁标注着"预付款项·昭和元年特别基金"。"日本‘南洋物产’的预付金模式,与三井物产在满洲的手法如出一辙。"
翻到冯家仓库资料时,他展露地产抵押登记局的公开档案影本:"冯家二爷名下三处仓库,质押债权方是澳门永利赌场,但实际监管权已移交这家‘槟城物流控股’。"他指向股东名单的空白处,"查不到实际控制人,像从海里冒出来的。"
经理的金丝眼镜片上流转着档案的冷光,他缓缓将那份备忘录合上,指尖在烫金的封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
“世侄有心了。”他语气平和,听不出任何情绪,“这些市面上的风言风语,做不得准。我们银行做事,讲究的是真凭实据。”
他站起身,亲自将陈盛送到办公室门口,仿佛这只是一次寻常的晚辈请教。然而,就在陈盛躬身告退,转身欲走的瞬间,他听到身后传来周经理用寻常不过的语调,对候在外面的秘书随意地吩咐了一句:
“阿琳,去把Pranaga家族与我们所有的信贷往来档案,包括他们上下游合作商的,都调出来,我下午看看。顺便,约Vegas先生明早喝个茶,就说聊聊近期航运保险的费率变动问题。”
门在陈盛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内里的声音。但那一句举重若轻的“喝个茶”,已然足够。陈盛步下银行冰冷的大理石台阶,心中了然:警报,已经以一种最体面最不易察觉的方式,发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