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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心软 ...

  •   陈盛将一份盖有陈家商号火漆印的引荐信放在桌上,对戴着套袖的老资料员微微躬身:“先生安好。家族嘱托我整理南洋华商贸易史,想来查阅些旧日船期日志与报关存根,不知是否方便?”

      当泛黄的《航运登记簿》被搬到他面前时,陈盛特意将砚台镇纸摆成斜角——这是他与资料员的暗号,意味着需要不受打扰。他指尖划过密麻的船名,在“海燕号”的航次记录旁停顿,突然用象牙裁纸刀压住一行:

      “三月十七日,海燕号报检货物:橡胶二百桶(注:免检),附加货品:医用酒精十二箱(注:税警司抽检)”

      他瞳孔微缩。医用酒精是制造无烟火药的关键原料,税警司的介入意味着殖民当局已注意到异常。翻开相近日期的日本商船《货物报关单》,发现“扶桑丸”在同期申报了“摄影用硝酸银”,而这两种化学品混合后正是□□。

      陈盛在笔记本上用代码写下:“V-船或成军火运输通道,日方借壳运作。”合上日志时,他听见窗外传来货轮汽笛,那声浪像警报般撕破湿热的海风。

      陈盛通过家族世交,一位退休的华人太平局绅陈延年,约见了殖民政府公共卫生与化学品管理署的副署长弗雷泽·麦考利。选择此人有三个原因。其一,化学品管理正在其职权范围内,名正言顺。其二,他是一位众所周知的“日本威胁论”者,对日本在南洋的扩张深感忧虑。其三,他热爱台球,而这里是他的舒适区。

      陈延年局绅在第三局结束时,仿佛不经意地提起:“弗雷泽,我这位世侄最近在整理旧档,看到些有趣的东西。某些商船申报的‘医用酒精’、‘摄影用硝酸银’,其运输量和申报方似乎不太像是用于医疗或摄影。这流程上,会不会有什么漏洞,被不该利用的人利用了?”

      陈盛适时地递上一份精心筛选过的、抹去所有识别信息的报关记录摘要,语气谦逊:“只是些学术上的疑问,麦考利先生。我在想,若这些基础化学品在运输途中被不当转用,而管理方却毫不知情,是否会有损于帝国的监管声誉?”

      弗雷泽·麦考利眯着眼,用巧克粉擦着球杆头,目光扫过那份文件。他没有看陈盛,而是对陈延年局绅笑了笑,语气轻松:
      “陈老先生,您总是能带来一些启发性的视角。看来我们的管理细则,是时候该进行一次例行的‘查缺补漏’了。”

      几天后,一项针对“港口危险化学品运输与储存”的临时性全覆盖专项检查通知,被签署下发了。Vegas的“海燕号”及其关联仓库,赫然在列。

      几天后,一个潮湿的午后,陈盛正伏案核对账目,办公室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了。

      Vegas就站在那里,斜倚着门框。他没有穿往常那般精致的西装,一件亚麻衬衫的领口随意敞着,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他看起来有些疲惫,眼底带着一丝未曾见过的近乎审视的深沉,但嘴角却勾着那抹陈盛熟悉的略带玩味的弧度。

      “陈先生,”他开口,声音比往常低沉,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好手段。”

      他没有寒暄,没有铺垫,仿佛他们之间的那次酒吧冲突和长久的冷战从未存在过。阳光从他身后照进来,将他的影子拉长,直抵陈盛的桌沿。

      陈盛的心猛地一跳,握笔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他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Vegas轻笑一声,踱步进来,反手关上了门。他走到办公桌前,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形成一个极具压迫感的姿态。他的目光扫过桌上摊开的账本、航运日志和那份《南洋大宗商品流通风险观察》的草稿。

      “医用酒精,港口突击检查……”他慢条斯理地吐出这几个词,目光最终牢牢锁住陈盛,“这么迂回又精准的提醒方式,真让我受宠若惊。”

      他靠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危险的气息:“告诉我,阿盛。你做这一切,到底想要什么?”

      陈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合上账本起身:“Vegas先生,我去叫人给您倒茶。” 他试图从办公桌后绕开,维持这最后一点体面的距离。

      然而,就在他与Vegas擦肩而过的瞬间,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攫住了他的手腕!天旋地转之间,他后背重重撞上坚硬的红木办公桌沿,Vegas的身体随即压迫而上,将他牢牢锁在桌沿与他滚烫的胸膛之间。

      “阿盛,” Vegas的手臂如铁箍般横亘在他腰后,阻止了他任何挣脱的可能,灼热的气息喷在他的耳廓,重复着那不容回避的质问,语气却带上了一种近乎咬牙切齿的低哑,“别玩花样。告诉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办公桌上的镇纸被撞落在地,发出一声清晰的脆响。门外隐约传来伙计的脚步声,却又迟疑地停下,最终悄然远去。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这令人窒息的逼问。

      陈盛低下头,额前的碎发在他与Vegas之间投下一小片阴影,隔绝了那双过于锐利的审视。他所有的冷静筹划,在这一刻的逼问下,仿佛都失去了意义。

      “我也不知道。”

      他幽幽地说,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解析的茫然。这句话抽走了他周身所有的力气,他不再试图挣脱那个禁锢着他的怀抱,甚至微微倚靠向身后的桌沿,仿佛需要这点支撑才能站稳。

      “我看到那些,就觉得,你不能出事。”他继续说着,像在梦呓,又像在剖析连自己都看不清的内心,“我没想过要你怎么做,也没想过要你知道我做了什么。”

      他抬起眼,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Vegas衬衫的第二颗纽扣上,仿佛那里还残留着酒吧那晚混乱的褶皱。

      “你就当是我多管闲事吧。”他最终给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的解释,语气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以及一种将自己全部暴露后、听凭对方发落的无力感。

      他交出了所有武器,不辩解,不抵抗,将最终的解释权,连同自己的全部脆弱,一并捧到了Vegas面前。

      Vegas火热的手掌紧紧贴在陈盛腰侧,隔着一层薄薄的夏布,那烫人的温度烙得陈盛轻轻一颤,下意识地想蜷缩起来,却被那手臂锁在原地,无处可逃。

      他靠得更近了,高挺的鼻梁几乎要蹭到陈盛的颧骨,温热的呼吸带着一丝烟草的苦味,尽数喷洒在陈盛的脸上。

      “阿盛,” Vegas的声音低沉下去,像裹着天鹅绒的钝器,敲打在陈盛紧绷的神经上,“你总是这么心软。”

      他的拇指在陈盛的腰线上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那动作近乎一种叹息般的爱怜,与他话语里的冰冷警示截然相反。

      “这个世界,对心软的人总是很残忍的,知道吗?”

      这句话不像质问,更像是一句浸透着自身痛楚的预言。它撕开了Vegas玩世不恭的表象,隐约透露出他究竟经历过什么,才变得如今这般冷硬。

      陈盛没有直接回答那个关于世界是否残忍的问题。

      他只是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轻轻触碰到Vegas胸前的第二颗纽扣,那个他刚才目光停留的地方。

      他用指腹摩挲着那冰凉的贝壳材质,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

      “可是,”他垂下眼帘,声音轻得几乎要被窗外的蝉鸣吞没,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温柔,“我管不住。”

      这五个字,轻飘飘的,没有任何力量,却仿佛一道惊雷,在Vegas的心口炸开。

      它承认了一切。承认了他的心软,承认了他的情不自禁,承认了他所有看似精明的布局背后,那份根本无法用理智控制的牵挂。他缴械投降,不是向Vegas的逼问,而是向自己内心那份汹涌的无法管束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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