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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月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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槟城的阳光白得晃眼,知了声嘶力竭地鸣叫着。陈盛刚从一场无关痛痒的商会应酬中脱身,心口却比这天气更觉憋闷。自Vegas如同人间蒸发般消失后,已过了数月,起初那些纷乱的流言渐渐平息,只在他心底留下一个无声的灌着穿堂风的洞。他走在熟悉的街巷,却觉得一切都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疏离。
就在他准备踏上黄家台阶时,目光被石阶旁一个蜷缩着的小小身影攫住了。
那是一个小女孩,约莫八九岁的光景,衣衫褴褛,瘦弱得厉害,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跑。她蹲在滚烫的石板地上,正用一根捡来的树枝,在尘土里画着什么。阳光毫无遮拦地照在她身上,额发被汗水黏在额角,看上去可怜兮兮。
许是脚步声惊动了她,她抬起头来。
就在那一刹那,陈盛如同被定身法定住,呼吸猛地一滞。
那是一张酷似菊香的脸。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明亮,带着一种小兽般的警觉与纯真,几乎与记忆中那个温婉却倔强的女子一模一样。
小女孩见有人看她,也不怕生,只是眨了眨眼,又低下头,继续用树枝专注地画着。陈盛鬼使神差地走近两步,低头看去。尘土之上,是几个歪歪扭扭,却依稀可辨的方块字,旁边还画着一朵简拙的小花。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撞上陈盛的心口。
Vegas消失时留下的空洞,那个充满算计、危险与无望的情感漩涡,此刻仿佛被这个弱小却坚韧的存在,照亮了一角。他刚刚失去一个复杂到他永远无法完全理解的灵魂,眼前却出现了一个如此纯粹,却又同样在命运中飘零的生命。
他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温和,生怕吓到她: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小女孩再次抬起头,看着他,声音细细的,却很清楚:
“月娘。”
陈盛看着她酷似菊香的眉眼,看着她在这苦难中依然试图用树枝画出字与花的微末抗争,心中那片因Vegas离去而冰封的死海,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一种混合着怜悯追忆,以及某种模糊责任感的情绪,缓缓涌了上来。
在这个充满离别与失落的年份,他失去了Vegas,却遇到了月娘。命运的轨迹,在1935年闷热的午后,悄然转折。
在势利眼遍布的黄家宅院里,月娘的存在像墙角一株无人问津的小草,唯有陈盛,为她撑起了一片得以喘息的天。
每当月娘被指派繁重的杂役,或是被桂花、秀娟等人寻衅刁难时,陈盛总会“恰巧”出现。
他从不疾言厉色,只是端着那杯温茶,用他那温和却让黄家人不敢小觑的语气,淡淡一句:
“孩子还小,这些重活,不该是她做的。”
他的话像柔软的棉花,却总能稳稳接住那些砸向月娘的明枪暗箭。他并非要与整个家族对抗,但他站在那里,本身就是一种不容置疑的态度。
他关心她的温饱,会特意嘱咐厨房,给月娘的那份饭菜,分量要足,营养要好。若发现她被克扣,他不会当场发作,只会过后将管事叫来,平静地询问开支用度,直问得对方冷汗涔涔,再不敢怠慢。
月娘生病那回,他亲自去探视,用手背试她额头的温度,眉头紧锁。他不仅请来医生,更是守在门外,直到确认她退了烧,才肯回去休息。阿桃看在眼里,私下对月娘感叹:“小姐,盛老爷待你,是真上了心的,比这宅子里任何有血缘的人都真。”
陈盛对月娘的这份好,细致妥帖,却又带着一份恰到好处的距离,唯恐给这孤女带来任何额外的非议。这份守护,源于怜悯,源于对故人之女的照拂,更源于他自身温良的品性,以及那份在失去Vegas后,亟待填补,需要去爱与保护的责任感。对他而言,看着月娘能平安顺遂地长大,便是这沉闷岁月里,最大的慰藉。
但陈盛对于守护月娘也是力不从心的。因为不知在哪个辗转难眠的月夜,对着一庭清辉,许多年前那点借酒浇愁的苗头,在Vegas彻底消失所带来的巨大而无望的失落感催逼下,竟一发不可收拾地再次蔓延开来,最终成了缠身的痼疾。
酒精成了他逃避的洞穴。他躲进去,似乎就能暂时忘却Vegas留下的谜团带来的焦灼,忘却自身在家族中的格格不入,忘却作为一个“清醒者”所能感受到的所有无力。
于是,他对月娘的好,便带上了醉眼朦胧的底色。那份“细致”与“妥帖”变得时断时续。可能今天他清醒时,会记得给月娘带来一本新书,明日酩酊大醉时,却只能在黄家众人的侧目中,塞给她一些钱,说些含糊不清的安慰话。
他想做月娘的庇护所,可他自己的人生早已风雨飘摇。他试图用微醺的姿态,在自己与残酷现实之间拉起一道帷幕,却也同时隔开了他与月娘真正有效的沟通与扶持。
他递出去的保护伞,常常在他自己都站不稳的醉意中,摇摇晃晃。
月娘收获的温暖,也因此是碎片化的,夹杂着心酸和担忧的。她感激这位叔叔,却也清楚地看见,他连自己都无法拯救。这份认知,让所有受赠的温暖,都带上了一丝沉重的怜悯。
日军突袭的爆炸声由远及近,玻璃窗被声浪震得嗡嗡作响。陈盛在商行的办公室里,账本散落一地。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他终于彻底明白了Vegas当年所处的险境与那些未尽的警告。而此刻,比这些陈年往事更让他肝胆俱裂的,是一个现实的念头,月娘!
他想起今早出门时,月娘还笑着说要去街上卖娘惹糕贴补家用。那个倔强的他视若己出的孩子,此刻正暴露在横飞的炮火与溃散的乱兵之中!
陈盛猛地推开商行大门,硝烟混杂着热带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他顾不得四处奔逃的人群,朝着巷口声嘶力竭地喊:
“黄包车!”
一辆黄包车冲破烟尘险险停在他面前。他踉跄着上车,汗水混着灰尘从额角滑落,重重拍在车背上:“快!去沓田仔街!快——”
陈盛逆着四散奔逃的人流,发疯似的在熟悉的街巷间寻找。硝烟刺痛了他的眼睛,直到他在一个坍塌了半边的糕点摊旁,看到了那个正帮着摊主阿婆收拾残局、满脸烟灰的瘦弱身影。
“月娘!”
他冲过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他什么也顾不上了,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冲向那辆还在原地等候的黄包车。
“回家!立刻回家!锁好门,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别出来!” 他声音嘶哑,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厉和急迫,几乎是粗暴地将她塞进了黄包车。
月娘被他的样子吓到了,但更多的是担忧。她死死抓住他的衣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盛叔!你跟我们一起走!外面太危险了!”
陈盛看着这张酷似菊香写满惊惶与关切的脸,心头一软,但一种更深沉更固执的念头攫住了他。他必须回商行。那里有,有什么?或许有与Vegas过往最后的凭证,有家族的根基,有他无法弃之不顾的责任,抑或只是他一生都无法挣脱的名为“家族”的枷锁。
“听话!” 他猛地掰开她的手指,对车夫吼道:“走!快走!”
他后退一步,站在街心,看着黄包车夫拉起车,载着哭喊的月娘,汇入逃亡的人潮。
他做出了选择。
他选择了回头,奔向那个充满旧日幽灵和沉重责任的商行,而不是奔向生路。
就在他转身,准备再次逆流而上的瞬间,天际传来死神般尖锐的呼啸。一枚偏离目标的炮弹,或者说,一枚精准锁定了他命运的时代之殇,在他身后不远处轰然炸响。
气浪将他狠狠掼在地上。
他最后看到的,或许是槟城破碎的天空,或许是他书房里那张尘封的地图。
这一次,Vegas的预判,连同他自己未尽的守护,一同在硝烟中,化为了永久的沉寂。
巨大的气浪如同一只无形的巨掌,将陈盛狠狠地掼在冰冷、布满碎石的地面上。那一刻,世界的声音仿佛被瞬间抽空,只剩下一种尖锐的耳鸣。
随即,一股撕裂般的剧痛从后背迅速蔓延至全身,温热的液体浸透了他的衣衫。
他的视线开始模糊,天空和硝烟混成一片浑浊的灰黄。
“呵……”
他竟在心底发出一声无声的苦笑。
原来死亡的滋味是这样的。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醒来了,就像许多年前,那个如同人间蒸发、再无音讯的Vegas一样,彻底沉入永恒的黑暗。
在意识迅速抽离的间隙,无数画面在他脑海中疯狂闪回,走马观花,却又无比清晰:
他看见Vegas在酒吧昏黄灯光下,那双带着酒意与愤怒的眼睛,质问他:“你为什么还要来招惹我?”
他看见整日醉酒,在弄迎舞中流连忘返,不知岁月的自己。
他看见月娘年幼时,在黄家石阶旁,用树枝在尘土里画画时那瘦弱却专注的背影。
他最后看见的,是月娘被塞进黄包车时,回头望向他的那双盈满泪水、充满惊恐与不解的眼睛。
“对不起……”
他想对月娘说,对不起,盛叔还是没能护你周全,最后的承诺,终究是食言了。
“也好……”
另一个念头又如释重负般浮现。这纷乱的人世,这无尽的枷锁与遗憾,他终于可以彻底放下了。
不必再在清醒与沉醉间挣扎,不必再背负着过往的秘密与沉重的情感,也不必再面对那个没有Vegas,也即将失去月娘的空旷的未来。
他的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向着无尽的黑暗深渊飘去。
然而,不知在黑暗中漂浮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亮和一阵剧烈的颠簸,却强行将他从虚无中拉扯回来。
他费力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模糊的视线里,是一张满脸雀斑、戴着白色护士帽的洋人妇女的脸庞,金色的碎发从帽檐边漏出,被光线照得近乎透明。她正用沾湿的棉布,小心地擦拭他额头的血污。
意识如同漂浮在海面上,随着一种有规律的巨大的金属轰鸣声和身体的微微晃动而起伏。耳边是持续不断的海浪拍击钢铁舰体的声音,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用英语发布的命令。
他没有死在那条充满硝烟的街上。
他,陈盛,此刻正躺在一艘显然是盟军的医疗船上,正驶离那片已然沦陷战火纷飞的土地。
这个认知,让他干裂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是了,在最后的混乱中,似乎有穿着不同于日军军服的外国士兵在组织疏散。他竟被当成了需要撤离的难民,或者说,一个值得救助的生命,阴差阳错地带离了地狱。
那月娘呢?
这个念头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瞬间刺穿了他刚刚复苏的混沌意识,带来比身体伤口更尖锐的痛楚。他猛地想要坐起,却只换来胸腔一阵剧烈的咳嗽和全身撕裂般的疼痛。
“别动!你现在需要休息!” 护士用带着口音但清晰的英语急忙按住他,湛蓝的眼睛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关切。
他无力地跌回担架上,船舱顶部冰冷的金属管道映入眼帘。巨大的荒谬感和深沉的无力感如同船舱外的海水,将他彻底淹没。
他活下来了。
但他失去了他的城,他的根,以及他拼死想要守护的人。
他闭上了眼,槟城温润的海风、Vegas灼热的呼吸、月娘哭泣的脸庞,与此刻船舱里消毒水的气味、冰冷的钢铁触感交织在一起。
他的流亡,就此开始。而这场流亡的起点,始于他未能履行的承诺,和一场未能如愿的死亡。
当陈盛在摇晃的船舱中彻底清醒,得知这艘盟军医疗船的最终目的地是澳大利亚的墨尔本时,他躺在担架上,望着舷窗外无垠的太平洋,发出了一声无声的叹息。
这片曾将Vegas带走的神秘大洋,如今也将他带向了未知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