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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礁石和幽灵 ...

  •   在墨尔本,与陈盛接触的OSS官员,其核心任务并非为美国建立独立的情报网,而是作为盟军协作的一部分,为在日占区坚持抵抗的马来亚人民抗日军等组织输送必要的人力与物资。

      因此,他们对陈盛的评估和招募,是建立在这样一个前提下的:“我们需要一个可靠的、有能力且动机强烈的人,送回去加强当地抵抗组织的力量。”

      当那位OSS官员与陈盛交谈时,说辞非常直接且目标明确:

      “陈盛先生,我们了解你的过去,也清楚你想回去。我们可以帮你。但我们不会让你为我们工作。我们会训练你,然后把你送回去,但你会被编入马来亚人民抗日军的情报系统。你将听从他们的指挥,为他们服务。”

      “你的代号将是‘礁石’。抵达槟城后,你需要主动接触一个名为‘老林’的渔行老板,并使用特定的暗号。他会是你的上级,也是你与组织的唯一联系。”

      陈盛几乎是带着一种释然和决绝,接受了这个安排。这意味着他九死一生地回去,不是为了异国的情报机构,而是为了自己的土地和人民。

      于是,在OSS的安排下,他接受了基本的潜伏、密码和侦察训练。随后,他通过秘密渠道,被送回了槟城。他按照指示,在码头区找到了那家名为‘广福隆’的渔行,对看店的伙计说出了那句决定他后半生命运的暗语。

      从那一刻起,流亡者陈盛彻底“死”去。活着的,是马来亚人民抗日军情报员,“礁石”。他所有的个人情感与诉求,都必须首先服从于这个新的身份和这场残酷的战争。

      清晨五点,槟城的天光还未完全驱散海雾,陈盛,或者说,广福隆渔行新来的账房先生“阿盛”便已醒来。

      他住在渔行二楼一间仅能放下一床一桌的逼仄房间里。在昏暗的油灯下,他仔细地对着一面裂了缝的镜子,打理他那撇新蓄的、略显稀疏的小胡子。他用剪刀小心地修剪边缘,让它看起来更自然,更像一个忙于生计无暇顾及仪容的落魄文人。

      这撇胡子是他的第一层伪装。它巧妙地改变了他唇周的轮廓,加上他常年头痛微微蹙起的眉头,和一副为了掩饰眼神而佩戴的廉价眼镜,足以让不熟悉他的人,很难将他与几年前那个穿着体面出入商行的陈盛少爷联系起来。

      六点,渔行开门。咸腥的海风混着鱼获的腥气扑面而来,工人们开始将一筐筐鲜鱼从靠岸的舢板上卸下,吆喝声、磅秤的哐当声响成一片。陈盛就坐在门口一张斑驳的木桌后,开始他一天的工作。

      他的工作看似简单:记录渔获的进出、计算工钱、与来批发的鱼贩结算。但这份简单,对他而言却需要耗费巨大的心力。

      剧烈的头痛是他的第二层伪装。当有人与他交谈时,他偶尔会因为突如其来的刺痛而眼神涣散、反应迟钝。这完美地解释了他为何总是沉默寡言,显得有些木讷和孤僻。工人们私下里议论:“新账房脑子好像受过伤,不太灵光,人倒是老实。”

      没有人会去深究一个“脑子不灵光”的老实人。

      然而,在这木讷的表象之下,他的神经始终像绷紧的弓弦。他的耳朵,在嘈杂的市声中,精准地捕捉着一切有价值的信息:

      “日本人的巡逻艇,昨天在北海那边又多了一艘……”
      “三号仓现在不准华人苦力靠近了,全是他们自己的兵在把守。”
      “‘扶桑丸’这次卸的货,箱子沉得可疑,不像是鱼干。”

      这些信息,被他用只有自己才懂的符号,混杂在庞大的鱼获账目里,小心翼翼地记录下来。

      午后,是他的“死穴”。热带阳光炙烤着铁皮屋顶,暑气和鱼腥味蒸腾而上,常常会诱发他最剧烈的头痛。他必须强忍着眩晕和恶心,才能不让自己的笔迹颤抖得太厉害。他桌子的抽屉里,常备着一条湿毛巾和几片止痛片,那是他对抗这个无形敌人的全部武器。

      傍晚,渔行打烊。他会借着外出吃晚饭的由头,在街上慢慢踱步。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街巷、码头和日军岗哨,将重要的据点位置、巡逻规律,与白天听到的信息一一印证。

      直到深夜,他才会回到那间小屋。在确认无人跟踪后,他才会拉上唯一的那块破布窗帘,在油灯下,将账本上那些隐秘的符号,整理、加密,誊写到一张薄如蝉翼的纸上。

      然后,等待着与他的上线“老林”,那个平日里沉默寡言,只关心鱼价涨跌的渔行老板,在某个绝对安全的瞬间,完成一次无声的情报交接。

      这就是陈盛的一天。他用小胡子、破眼镜和持续的头痛,将自己伪装成一个无害的边缘透明人。他将自己的痛苦变成了掩护,将自己的卑微变成了武器,在敌人的眼皮底下,沉默地燃烧着自己。

      1944年,太平洋战局进入关键阶段。盟军为加强在马来亚敌后的情报与破坏工作,决定协调各方力量。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槟城“广福隆”渔行的后堂,气氛异常凝重。

      陈盛接到上级“老林”的紧急通知:一位代表盟军英方SOE特别行动处的重要联络员“幽灵”抵达,将与他进行最高级别的任务对接,此人将带来改变战局的关键指令。

      当后门被推开,那个披着黑色雨衣的高大身影踏入屋内,摘下湿透的帽子时,陈盛感觉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在瞬间停止了。

      时间仿佛倒流回一年前他刚回到槟城的那个雨夜,但眼前的人,更加冷峻,周身散发着一种经过淬炼的、不容置疑的权威。

      Vegas。

      陈盛的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震惊甚至暂时压过了他恼人的头痛。他设想过无数次与Vegas重逢的场景,或许是战后的清算,或许是永不相见,却从未想过,会是在这样的情境下,以“礁石”的身份,与代表盟军英方的“幽灵”接头。

      Vegas的目光锐利如鹰,落在陈盛脸上,扫过他那撇为了伪装而蓄起的小胡子,最终定格在他因震惊而微微收缩的瞳孔上。

      Vegas的脸上没有任何故人重逢的波澜,只有纯粹的、职业性的审视。他用一种陈盛既熟悉又陌生的、带着英式口音的冷静语调,公事公办地开口:

      “我是‘幽灵’。你就是‘礁石’?”

      这一句话,将陈盛猛地拉回现实。他意识到,在Vegas眼中,此刻的他首先是一个需要评估的合作对象,一个代号。

      陈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所有翻涌的情感死死压住,用同样平稳、甚至带着一丝疏离的语气回应,完成了接头的暗号。

      暗号确认。

      在接下来的会谈中,Vegas全程没有流露出任何个人情绪。他精准地传达指令,分析局势,分配资源。他的专业与冷酷,让陈盛感到一种刺骨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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