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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意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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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海风带着咸腥气,吹动着岸边的红树林,发出沙沙的声响,完美地掩盖了其他细微的动静。潮水正在退去,大片滩涂裸露出来,在微弱的星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陈盛穿着一身深色的粗布短打,提着一个破旧的鱼篓,看起来和任何一个想在退潮时赶海补贴家用的穷苦人别无二致。他在礁石的阴影里静静等待了许久,直到确认周围除了海浪声再无其他异响,才缓缓走出来。
他在一块粗糙的礁石旁坐下,默默地脱下鞋子,将裤管卷到膝盖以上。初冬的海水带着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他的小腿,让他几乎打了个冷颤。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适应这温度,然后一步步走入那片平坦的沙地。
他并没有急着去捡拾那寥寥无几的贝类,而是像一头谨慎的耕牛,每一步都刻意加重了力道,用脚底、甚至用整个身体的重量去感知大地的反馈。
左脚踩下去,前脚掌微微下陷,是湿润但坚实的沙砾。
很好。
右脚迈出,脚跟却陷得深了一些,传来一种粘稠的吸力,是混合了淤泥的区域。他心中一凛,立刻记住了这个位置,并在心里将其标记为需要绕行或铺设垫物的危险地带。
他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在脑海中精确地绘制着一幅“土壤承重地图”。从水边到高地之间,哪一段是坚实的“快速通道”,哪一段是松软的“危险泥潭”,都被他一一标注在心。
接着,他向着更深的水域走去。
海水渐渐没过了他的膝盖,冰冷刺骨。他放慢脚步,身体微微前倾以对抗浮力,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脚底。
他的赤脚此刻成了最精密的探测仪。脚掌清晰地感受到海底的坡度。总体是平缓的,沙质细腻,没有突兀的岩石,也没有令人心惊的突然凹陷。这至关重要,一个平缓的斜坡意味着小船可以平稳地靠近,船员和物资可以安全地上下,而不会因突然的落差失去平衡或搁浅。
他一边感受,一边在心中默数着步数,估算着水深。直到海水快漫到大腿,感觉水温的刺骨程度已接近极限,他才缓缓停下,最后用脚底仔细地“扫描”了一遍脚下的区域。
海水已经没到了陈盛的腰部,刺骨的寒意几乎让他感觉不到双腿的存在。他正全神贯注地用脚底感受着水底的坡度,一切似乎都在掌控之中。然而,就在他准备再向前试探一步时,异变发生了。
他落脚之处,看似与其他沙地无异,但下面的泥土却异常松软,仿佛是被人挖空后又用浮沙草草掩盖。脚底猛地一滑,重心瞬间丢失,他整个人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便向后一仰,直直地栽进了冰冷的海水里!
“噗通!”
落水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异常清晰。咸涩的海水猛地灌入他的口鼻,窒息感瞬间攫住了他。更可怕的是,他感觉到右脚的脚踝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在滑倒的瞬间,它可能重重地扭了一下,或者磕在了隐藏于淤泥下的硬物上。
求生的本能让他奋力挣扎,双臂胡乱地拍打着水面。剧烈的头痛因为缺氧和惊吓也趁势袭来,像一把凿子在他的颅内敲击。
“不能死在这里!”
这个念头像闪电般划过他混乱的脑海。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屏住呼吸,忍着脚踝的剧痛和头颅的胀痛,用尚能活动的左腿蹬水,双臂努力划动,试图稳住身体,将头探出水面。
“咳!咳咳咳!”当他终于浮出水面,立刻控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贪婪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他第一时间不是检查自己的伤势,而是惊恐地望向岸上日军岗哨的方向,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胸骨。
幸运的是,今晚风浪声不小,他那一声落水响动似乎被海浪拍击礁石的轰鸣声所吞没。岸上没有任何异动,探照灯的光柱依旧按照固有的节奏扫过远处的海面,并没有聚焦到这片黑暗的角落。
他不敢久留。忍着右脚踝传来的阵阵刺痛和熟悉的头痛,他咬着牙,用最狼狈的姿势,几乎是半爬半游地挣扎着回到了坚实的岸边。湿透的衣服紧紧裹在身上,沉重而冰冷,在海风中让他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瘫坐在礁石后面,急促地喘息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敢就着微弱的星光检查自己的右脚踝。那里已经肉眼可见地肿了起来。
这次意外,让他付出了受伤的代价,但也验证了一个残酷的事实:这片看似理想的水域,潜藏着未知的危险。那个松软的陷坑,必须在他的“地图”上被标记为危险禁区。
确认无误后,他转身,沿着那条刚刚在心中绘制好的最坚实的“快速通道”,稳步返回岸边。
重新穿上鞋子时,他的双脚已经冻得麻木,嘴唇也有些发紫。但那双隐藏在镜片后的眼睛里,却闪烁着清晰而冷静的光芒。黑石角登陆点的土壤承重与水下地形这两项最关键的数据,已经被他用这种最原始也最可靠的方式,牢牢地刻印在了脑海里。
他提起那个几乎空着的鱼篓,像所有一无所获的赶海人一样,佝偻着背,悄无声息地再次融入了无边的夜色之中。
那夜冰海落水的后果,在第二天清晨猛烈地爆发出来。
陈盛是被一阵剧烈的头痛和喉咙的灼痛唤醒的,这与他往常的旧疾不同,是一种弥漫到全身骨骼的酸痛和沉重的眩晕。他试图起身,却感觉身体像灌了铅一样,差点栽回床上。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
重感冒。
在这个缺医少药、并且绝不能引起任何人额外关注的节骨眼上,这是一场灾难。他不能去看医生,任何诊疗记录都可能成为日后被调查的线索。他甚至不能表现出太多的异常,否则“老林”和渔行的伙计都会关心询问,增加不必要的关注。
他只能靠自己硬抗。
他挣扎着爬起来,像往常一样下楼,开始一天的工作。只是他的动作比平时更迟缓,脸色是不正常的潮红,偶尔抑制不住的咳嗽会让他不得不停下手中的笔,缓上好一阵子。有伙计问他:“阿盛哥,脸色这么差,是不是不舒服?”
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摇摇头,声音沙哑:“没事,昨晚着凉了,有点伤风。”
中午,他借着去厨房喝水的机会,偷偷切了几片老姜,用滚水冲了一大碗浓浓的姜汤。辛辣的液体划过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暖意,但这股暖意很快就被体内更深的寒意所吞噬。
下午的工作成了煎熬。头痛、高热与旧伤交织在一起,眼前的数字时而模糊时而重叠。他必须用上全部的意志力,才能保证账目不出错漏。每一次咳嗽都震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脚踝的扭伤也在隐隐作痛。
他把自己裹在单薄的衣服里,在渔行的喧嚣中瑟瑟发抖,却不敢表露分毫。他时刻谨记着自己的任务,在昏沉的间隙,依然用余光观察着街道,记录着任何可能与北海仓库相关的蛛丝马迹。
夜晚,他喝下第二碗姜汤,早早躺下,却因为鼻塞和咳嗽无法安眠。在忽冷忽热的折磨中,他紧紧咬着牙关,清醒地意识到:他不能倒下。黑石角的数据还没有传递出去,新的指令或许已经在路上。月娘还没有找到。
活下去,完成任务。
这个信念,成了比任何生姜水都更有效的药剂,支撑着他滚烫的疲惫不堪的躯体,在黎明到来时,再一次从床上挣扎起来。
当“幽灵”再次在深夜的渔行后堂出现时,陈盛正伏在案上,对着昏黄的油灯核对账目。持续的感冒、低烧和营养不良,已经让他瘦脱了形,旧日的衣衫穿在身上空荡荡的,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那撇为了伪装而蓄起的小胡子,此刻更显得他憔悴不堪。
更严重的是他的状态。高烧带来的眩晕感从未真正离去,像一层厚厚的纱布蒙在他的大脑和眼睛上,看什么东西都隔着一层虚影,耳边也总是嗡嗡作响。
所以,当后门被推开,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裹挟着夜间的寒气走进来时,陈盛的反应极其迟缓。
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视线模糊地聚焦在来人身上。他看到了一个轮廓,感受到一种莫名的沉重的压迫感,但大脑却像生锈的齿轮,无法迅速将眼前的形象与“幽灵”、与Vegas联系起来。
他就那样怔怔地看着对方,手里还握着笔,眼神里是一片因虚弱和病痛而产生,毫无防备的空洞与迷茫。过了足足好几秒,他的瞳孔才猛地一缩,像是生锈的锁舌终于被钥匙撞开,发出了“咔哒”一声无形的脆响。
是Vegas。
认出的瞬间,陈盛下意识地想立刻站起来,这是长期潜伏生涯中面对上级联络员应有的反应。可是,虚弱的身體根本不听使唤。他刚用手撑住桌面试图发力,一阵剧烈的眩晕就猛地袭来,眼前骤然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又重重地坐了回去,碰倒了桌上的笔筒。
一阵尴尬而又充满危险的寂静在空气中蔓延。
Vegas站在原地看着他,脸上依旧是那副冰冷的面具,但那双锐利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过。是震惊,是评估,或许还有一丝被强行压下的更复杂的情绪。他显然看出了陈盛状态极差,差到了足以影响任务危及安全的程度。
陈盛稳住呼吸,压下喉咙口的痒意,避开Vegas审视的目光,垂下眼,用沙哑得几乎破碎的声音低低地说:“对不住,‘幽灵’先生,我有点伤风。”
他给出了一个合理的解释,但也暴露了自己致命的虚弱。他不敢看Vegas,生怕从对方眼中看到失望怀疑,或者是他最害怕看到的,因为认出他这副狼狈模样而可能产生的任何一丝怜悯。
这次的重逢,没有电光火石的对视,只有一方病入膏肓的迟缓与另一方深不见底的沉默。陈盛用他残存的意志力,勉强维持着“礁石”的躯壳,但这副躯壳,已然到了崩溃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