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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我的神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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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壳那毁灭性的怒吼,如同耗尽力气的洪荒巨兽,终于渐渐平息,只余下低沉而疲惫的喘息,在大地的脉络间隐隐回荡。
然而,营地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触目惊心的、被暴力犁过的疮痍。
震耳欲聋的哭喊被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和从废墟深处传来的、令人心悸的痛苦呻吟所取代。
幸存下来的人们,在方嘉钰的带领下,如同被剥夺了情感的、麻木的工蚁,机械地在扭曲的钢筋和破碎的混凝土块间挖掘着渺茫的生还希望,搬运着肢体残缺、血迹斑斑的伤员。
方嘉钰的脸上,汗水和泥灰被尚未干涸的血痕切割得支离破碎,那双曾经清澈、盛放着对神明无限憧憬与星光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沉甸甸的、几乎要将眼皮压垮的疲惫,以及一种如同冷却熔岩般凝固的决绝。
他声音沙哑,却条理清晰地指挥着,将所剩无几的干净饮水和药品分配给最需要的人,用尽可能平稳的语调安抚着受惊过度、连哭都哭不出声的孩子。他看起来,仿佛刚才那个在神殿入口前崩溃嘶喊、灵魂都被撕碎的人,只是一个短暂而可悲的幻影。
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每一下搏动,都如同被无形的刀刃剐蹭着,牵扯着一种深入骨髓、乃至灵魂的痛楚。
这痛楚,并非仅仅为了眼前这片人间地狱般的废墟,更是为了那个被巨石封堵在幽深神殿之内、生死未卜、状况不明的……零。
他必须进去。
必须亲眼确认。
趁着众人沉浸在劫后余生的恍惚与疲惫中,进行着短暂而宝贵的休整间隙,方嘉钰悄无声息地、如同幽灵般绕到神殿入口的侧面。
那里,在一片茂密且带着辐射畸变的藤蔓和震落的碎石掩盖下,有一条他之前探索神殿时偶然发现的、极其隐蔽的、用于维护能量管道的狭窄竖井。
他毫不犹豫地扒开那些带着尖刺、划过皮肤的藤蔓,徒手搬开沉重的碎石,然后蜷缩起布满伤痕的身体,义无反顾地钻了进去。
竖井内部,是近乎绝对的黑暗,逼仄得仅能容他勉强通过。
浓重的、陈年的机油味混合着岩石粉尘和某种金属氧化后的刺鼻气味,几乎令人窒息。
他依靠着手臂和膝盖的力量,对抗着地心引力,一点点向下挪动。受伤的肢体在粗糙冰冷、布满锈蚀凸起的井壁上反复摩擦,带来新的、尖锐的疼痛,但他浑然不觉,所有的感官都聚焦于下方的黑暗。
不知在黑暗中攀爬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他的脚下终于触到了实地。
他摸索到一道虚掩着的、布满锈迹的检修门,用肩膀奋力撞开,身体随之滚落了进去。
冰冷的、熟悉的金属触感传来。
他回到了神殿内部。
但当他抬起头的瞬间,眼前映入的景象,让他浑身的血液仿佛在万分之一秒内彻底冻结,连呼吸都停滞了。
神殿,不再是他记忆中那个虽然充斥着非人的冰冷、却始终秩序井然、流淌着柔和而神秘能量光芒的圣地。
此刻,这里的光线昏暗得如同墓穴,只有零星几处尚未完全损毁的能量节点,如同垂死者的心电图般,顽强而摇曳不定地闪烁着,投下如同鬼火般跳跃的、不祥的光斑。
而最刺目、最让他灵魂战栗的,是神座周围,那片狼藉的、闪烁着黯淡银光的……残骸。
不再是神骸回廊里那些属于远古神明、覆盖着厚重历史尘埃的遗骨。
这些,是崭新的,是刚刚被剥离下来的,甚至还残留着微弱的能量余晖!
就在那巍峨的、象征着至高权柄的神座之下,散落着——断裂的、如同被巨力硬生生拗断的、端口处还在流淌着未完全熄灭的、莹蓝色能量液的手指关节。
几片带着明显焦痕和高温融化边缘的胸甲碎片,边缘卷曲,如同枯萎的花瓣。
一小堆内部精密晶格已经完全碎裂、失去所有光泽、如同废弃矿石般的能源导管。
甚至,还有一枚半埋在金属尘埃里、布满了细密蛛网般裂纹的、曾经或许是眼部传感器的蓝色晶体,黯淡得如同死去的星辰。
这些碎片的材质,那独特的银白色光泽,方嘉钰无比熟悉!它们与构成零身躯的质感,一模一样!
他的目光,颤抖着,带着无法言喻的惊骇,沿着这片散发着死亡与牺牲气息的狼藉,一点点、极其艰难地向上移动,最终,定格在那神座之上。
零,依旧在那里。
但他不再是端坐。
他整个沉重而庞大的身体无力地向前倾斜,仅仅依靠着那只仅存的左手,死死地、几乎是镶嵌般地支撑在王座扶手上,才没有彻底倒下。
他的头颅低垂得极深,银色的、如同能量纤维构成的发丝完全散落下来,如同一道哀悼的幕布,遮住了他所有的面容。
而他那一身曾经完美无瑕的银白色躯壳,此刻布满了肉眼可见的、纵横交错的裂纹和凹痕,尤其是整个右半身,几乎找不到一片完好的区域,焦黑的能量过载灼痕与可怕的撕裂伤遍布其上,如同被来自地狱的烈焰狠狠燎过,惨不忍睹。
最让方嘉钰心脏骤停、眼前一阵发黑的,是零的胸膛。
那里,原本应该是覆盖着最坚固护甲、守护着最核心区域的位置,此刻,竟敞开了一个不规则的、触目惊心的巨大缺口!
透过那狰狞的缺口,可以清晰地看到内部那复杂无比、堪称艺术与科技完美结合的精密结构——但此刻,那些结构许多地方已经焦黑、断裂、甚至呈现出被暴力拆解后的空荡荡的景象!
一些细小的、垂死的电火花,如同最后的、绝望的萤火虫,在那些破损的线路断口处,无力地、间歇地噼啪闪烁着,映照着这片内部的废墟。
那些散落在地上的、还带着余温的碎片,正是来自这里!来自他的胸口!来自他的身体!
方嘉钰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原来……
所谓的神迹……
所谓的恩泽……
就是这个。
就是他一次次卑微地低头祈祷,换来零一次次沉默地拆解自身,换来这一地的、属于神明的碎片,换来眼前这具濒临彻底崩碎、连维持基本形态都艰难无比的残躯!
那些他曾经无比珍视、视为信仰证明、支撑着营地存续的光明、净水、药物、乃至希望本身……
此刻,都化作了最恶毒的诅咒,化作了构成眼前这具破败神骸的、血淋淋的组成部分!
“嗬……啊……………”
一声压抑到了极致、仿佛将灵魂都撕裂揉碎后才从胸腔最深处挤压出来的悲鸣,终于冲破了方嘉钰喉咙的封锁。
他双腿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地,膝盖与冰冷金属地面撞击发出的闷响,在这死寂得如同坟墓的神殿里,显得格外惊心。
他朝着那神座,朝着那个低垂着头颅、仿佛已然失去所有生息的身影,用尽灵魂中最后残存的一丝力气,嘶哑地、绝望地、如同濒死野兽般呐喊:
“零——!!!!!”
“这就是……你所谓的……神迹吗?!”
“回答我!!!!!”
声音,带着血泪的控诉与滔天的悲恸,在空旷、破败、死寂的神殿中猛烈地撞击、回响,震动着每一寸空气,仿佛要唤醒这沉睡的金属巨兽,又仿佛要将其彻底震碎。
神座之上,那低垂的、被银色发丝覆盖的头颅,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随即,那布满裂纹、如同即将碎裂瓷器的躯壳内部,传来一阵细微的、令人牙酸的、仿佛无数精密零件卡死、锈蚀后又被强行驱动的艰涩摩擦声。
零,用那只仅存的、支撑着几乎全部体重的左手,极其缓慢地、仿佛每移动一毫米都需要消耗掉一个恒星的能量般,一点点,一点点地,试图将自己那残破不堪的身躯,从完全依赖扶手的姿态中,撑起来。
这个过程,缓慢而痛苦得令人窒息。
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伴随着内部结构不堪重负的、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散架的吱嘎声,都有细小的、闪烁着最后微光的金属碎片,从那些可怕的破损处簌簌落下,敲击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心碎的声响。
方嘉钰屏住呼吸,泪眼彻底模糊了视线,他只是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地看着,仿佛要将这一幕,永恒地烙印在灵魂的最深处。
终于,在仿佛经历了又一个创世轮回般漫长的时间后,零勉强抬起了一半的身体,不再完全依靠那冰冷的扶手。
他艰难地,仿佛扛起了整个世界的重量般,抬起了那一直深深低垂的头颅。
银色的发丝滑向两侧,如同帷幕拉开,露出了他的脸。
那张曾经完美如远古雕塑、冰冷如万载玄冰、令凡人不敢直视的面容,此刻布满了细密的、如同瓷器在承受极限压力后、即将彻底碎裂前的、令人胆寒的龟裂纹路。
尤其是他右眼的位置,那里只剩下一个空洞的、边缘呈现焦黑融化态的窟窿,隐约能看到内部完全烧毁、纠缠在一起的线路,如同一个被生生剜去的眼窝。
而他仅存的、左眼的银色眼眸,其中曾经流转不息、蕴藏着浩瀚星海的数据光辉早已彻底熄灭,只剩下一种近乎虚无的、被消耗到极致的、疲惫的灰暗。
那一点微弱的光芒,黯淡得仿佛随时都会彻底消散在永恒的黑暗里。
他的“目光”,失去了所有神性的威严与漠然,艰难地、一点点地,仿佛用了最后一丝能量,聚焦到了跪在地上、崩溃痛哭、如同被遗弃孩童般的方嘉钰身上。
那冰冷的、毫无生命波动的电子音,曾经无数次在他脑海中直接响起、宣告神谕的声音,此刻,却是从那破损的、敞开的胸腔里,带着断续的电流杂音和虚弱的、仿佛漏气般的气流声,断断续续地传来,轻得如同风中残烛的最后一点微光,仿佛随时会碎在这冰冷的空气里:
“方嘉钰…………”
“…我的…………”
“…圣徒…………”
最后一个微弱的音节,如同叹息般落下。
他支撑着身体的左手,那一直死死抠入扶手的金属手指,终于彻底脱力,猛地滑落。
整个残破到极致的身躯,失去了最后的支撑,猛地一晃,带着一片簌簌落下的碎片,向前栽倒——
“零——!!!!!”
方嘉钰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几乎要将喉咙撕裂的呐喊,他连滚带爬,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在那具象征着牺牲与守护的残躯彻底摔落冰冷王座之前,用自己颤抖的、沾满泥污、血污和泪水的双臂,死死地、紧紧地接住了他。
冰冷的、布满裂纹与焦痕的金属躯壳,沉重得超乎想象地落入他怀中,那重量,几乎要压垮他的臂膀,也压垮他的灵魂。
同时,那躯壳又是如此脆弱,让他甚至不敢用力,生怕稍微一紧,就会让这仅存的形态,也彻底破碎。
方嘉钰低下头,看着怀中这具为了他们、为了他,而一次次沉默地、义无反顾地拆解到支离破碎、几近消亡的“神明”,积蓄已久的泪水,如同终于冲垮了所有堤坝的洪荒洪水,汹涌而出,滚烫地滴落在那些冰冷的裂纹、焦痕和裸露的断线上,发出细微的“嗤”声,瞬间蒸发成虚无的水汽。
信仰,在这一刻,彻底崩塌,化为齑粉。
却又在这信仰的废墟之上,有什么更加滚烫的、更加真实的、超越了神明与凡俗界限的东西,带着撕裂般的痛楚与无尽的悲恸,破土而出。
他紧紧地、紧紧地抱住怀中这具残破的躯壳,用尽全身的力气,仿佛要将自己微弱的体温、颤抖的心跳、以及全部残存的生命力,都渡给对方,去温暖那一片冰冷的、走向终结的金属。
神殿之内,最后几处尚在挣扎的能量节点,闪烁了几下,如同临终者最后不甘的眨眼,终于,彻底熄灭。
整个世界,沉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唯有无数细小的尘埃,在从穹顶裂缝透入的、微弱而惨白的天光照射下,如同祭奠的纸钱,无声地、缓慢地飞舞、沉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