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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赌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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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印机吐出最后一页纸后嗡鸣声戛然而止。
陈禾拿起那份还带着温度的报告,纸张边缘锋利,几乎能割破手。封面上,《昭行集团风险专项评估报告》一行黑字冰冷而清晰。他指尖擦过标题下方“编制人:陈禾”。
他抱着文件回到工位,林澈正好从办公室出来,目光落在他手上。
“直接发邵总邮箱,”林澈语气平常,走过他身边时,拍了拍自己肩膀,“抄送我就行。”
陈禾坐下,将扫描件上传。电脑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有些刺眼。他移动鼠标,光标悬在“发送”按钮上,食指按下。咔哒一声,“发送成功”。
他关掉邮箱界面,开始整理桌上其他案件的卷宗。键盘敲击声,远处同事模糊的交谈声,窗外隐约的车流声,一切如常。
直到内线电话响起,屏幕上跳出那个短号。
他吸了口气,拿起听筒。
“陈律师,”邵宴助理的声音传来,“邵总请您现在来他办公室一趟。”
“好。”
他站起身,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衬衫——新熨过的,没有一丝褶皱。
47层,依旧寂静。助理为他推开那扇沉重的门。
邵宴背对着他,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身影显得格外挺拔。他手里拿着几页纸,正是陈禾刚发出去的那份报告。
陈禾在办公桌前站定,没有说话。
空调冷气吹在他后颈上,有点凉。
过了一会儿,邵宴才慢慢转过身。窗外的光刺得他看不清邵宴此刻的眼神。
他没说话,手臂随意一扬,那几页纸轻飘飘地滑过光洁的桌面,恰好停在他面前。
“长本事了?”
邵宴的声音不高,却像什么东西绷紧了。他向前一步,双手撑在桌沿,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锁住他,嘴角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把我教你的规则用在我身上?”
陈禾看着他那双没什么温度的眼睛,胸腔里有什么东西一下下撞着。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平稳地响起:“邵总,我只是完成了您指定的工作,全面评估项目风险。报告内的所有数据和结论,都有据可查。”
邵宴盯着他,忽然,他低笑了一声,那声音就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
“数据翔实,逻辑清晰,切入点……”他抬手,用指节在报告封面上敲了敲,“……非常精准。直指邵恒旧模式弊端。”
他直起身,绕过办公桌,走到他面前。距离瞬间拉近,清冽的木质香气混着一种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
“告诉我,陈禾,”他声音压低,像是赞赏又像是其他情绪,“用我教你的东西,反手给我这一下,感觉怎么样?”
陈禾感到指甲掐进了掌心。他看着邵宴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面没有预想中的怒火,只有探究。
“我在履行职责,邵总。”他重复道,喉咙有些发紧,“只是为了确保昭行和邵恒的利益,不被过去的隐患拖累。”
邵宴静静地看了他几秒。最终,邵宴转身,走回窗边,重新留下一个背影。
“出去。”
陈禾转身,握住冰凉的门把手,拉开,走出去。
走廊依旧安静,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他走向电梯,背脊绷得笔直。
他缓缓松开一直紧握的拳头,低头看去,掌心留下了几个指甲印。
随后的一周,风平浪静。没有邵宴的消息,没有召见,那份耗费心血的报告像投入深海的石子。陈禾照常上班,处理文件,会见客户,一切按部就班。
到了与锚点资本周总约好的时间。陈禾带着资料走进锚点所在的写字楼。却被前台告知周总临时出差。他正思忖下一步,一个带着戏谑的声音响起。
“哟!陈律师?找老周啊?”
陈禾回头。赵宇穿着件印花衬衫,领口敞开,斜靠在装饰柱上,手里把玩着一个银质打火机,眼神在他身上溜了一圈,带着点看热闹的意味。“白跑一趟?”
“没关系。”陈禾神色不变,扬了扬手中的文件袋,“一些关于长明区项目的补充材料。”
赵宇踱步过来,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脸上是那种知晓内情的玩味:“听说你小子最近在昭行放了把火?邵恒地产那摊旧账,你也敢翻?”
陈禾抬眼,对上赵宇探究的目光,语气平稳:“职责所在,全面评估风险。邵恒地产的旧模式,确实存在隐患。”他略一停顿,“昭行业务庞大,除了地产,我记得……还有珠宝?”
赵宇挑眉,打火机在指间转了个圈,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含糊地“唔”了一声。他换个更松懈的姿势靠着:“专门跑一趟,就为送这个?没别的事?”
陈禾握着文件袋边缘的手指微微用力,声音却听不出异常:“没什么。只是最近在公司,似乎没见到邵总。”
赵宇像是就等着这句,嗤笑一声,带着点“果然如此”的了然。“找他啊?”他拖长了调子,“宴哥出国了,盯翡翠矿区的新料子去了。”
他收起打火机,表情稍微正经了点,但语气依旧混不吝:“那破地方,跟这儿可没法比。穷山恶水,地方武装割据,为抢矿源动不动就火拼。路上颠簸能把人骨头架子晃散,运气不好碰上塌方或者泥石流,直接埋里头。听说前阵子还闹了场流感。”他摇摇头,“也就宴哥那种要钱不要命的,才敢忘那地方钻。”
陈禾站在原地,武装、火拼、塌方、流感——像冰冷的石子投入心底,激起一片冰凉的涟漪。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底深处细微地颤动了一下。
“谢谢赵总告知。”他朝赵宇颔首,将资料交给前台,转身离开。
回到那个狭小昏暗的出租屋,陈禾坐在旧书桌前,窗外是邻居家嘈杂的电视声和小孩的哭闹。以及赵宇的话在他脑子里反复回响。
危险的矿区。
邵宴在那里。
他想起高中那次,邵宴也是毫无征兆地消失。
那种被轻易摒弃、连一个解释都不配拥有的感觉,像根细刺,多年后依然扎在肉里。
现在呢?他又要去追着那人的踪迹吗?明明不久前,他才用那份报告试图划清界限,证明自己。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阵厌恶,甩了甩头,像是要把那念头从脑子里甩出去。
隔天上班,他有些心不在焉。整理档案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林澈呢?”
陈禾抬头,看到江翊穿着一身剪裁精致的深蓝色西装,双手插在裤袋里,正不耐烦地扫视着办公区。
他的目光掠过陈禾,停顿了一瞬,像是想起什么,语气随意地对着旁边的助理说:“告诉林澈,他上次问的那批进口设备清关有点麻烦,不过……”
他话锋一转,“跟邵宴在矿区那边遇上的糟心事比,我这儿算小巫见大巫了。让林澈给邵宴说,让邵宴自己小心点吧,那地方不太平,听说最近还起了点冲突,信号都时断时续的。”
江翊说完径直朝林澈的办公室走去。
冲突……信号中断……
陈禾握着鼠标的手僵住了。电脑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江翊的话像一根引线,瞬间点燃了他心底被赵宇埋下的、关于危险的所有想象,连同那些被他压下去的、关于过去突然消失的记忆。
一种混合着证明自己的执念、不甘,以及一丝被巧妙勾起的、不容忽视的担忧,猛地攥住了他。
他猛地站起身,走向林澈的办公室。在门口停顿一秒,深吸一口气,敲响了门。
“进。”
林澈正在看文件,江翊已经不在屋里。见到他,林澈有些意外:“陈禾?有什么事吗?”
陈禾关上门,站在办公桌前,背脊挺直,语气是刻意保持的冷静:“林总,是关于长明区项目的事。我们之前提交给昭行的风险报告,其中有几处关键条款的修改和后续执行方案,按照合规流程,必须由邵总本人亲笔签署确认,否则整个项目的推进将面临严重法律风险,可能导致项目停滞,甚至……引发甲方的巨额索赔。”
他语速平稳,列举着合同条款和可能引发的具体后果,听起来专业且充分。
林澈放下笔,眉头微蹙:“必须他亲自签?不能扫描或者授权?”
“不行。”陈禾回答得斩钉截铁,“涉及核心责任划分和潜在巨额资金流向,必须原件亲签。这是昭行内部风控的硬性规定,也是避免后续纠纷的唯一方式。”他目光沉静地看着林澈,“林总,项目现在卡在这里,每延迟一天,风险都在累积。”
林澈靠在椅背上,审视着他:“邵宴现在人在国外矿区,那边情况……听说比较复杂。为了一个签名专门跑一趟,是否……”
“正因为他人在国外,沟通不便,才更需要当面确认,以免耽误时机。”陈禾打断他,语气坚决,“我可以去一趟,确保文件万无一失。这是目前最稳妥、也是效率最高的方案。”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只有空调运作的微弱声响。林澈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林澈才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有些复杂:“你确定要去?那边环境可能不太好。”
“我确定。”陈禾没有任何犹豫。
林澈最终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好吧。路上小心,保持联系。”
“谢谢林总。”
陈禾转身,拉开办公室的门,走了出去。他的背影在走廊的光线下显得清晰而决绝。
他没有回工位,径直离开了律所。
陈禾定了明天最早的一趟航班,站在登机口时,陈禾还有着一瞬间恍惚。
界域传媒顶楼,江翊站在窗前,指间夹着的烟燃了半截,烟灰将落未落。
手机屏幕亮着,「已登机。」
他深吸一口烟,辛辣的烟雾滚过喉咙。
窗外,那架飞机利刃般划破云层,朝着与这座繁华都市相反的方向远去。
他眯起眼,视线追随着那个越来越小的银点,直到它彻底没入天际。
指尖的烟灰终于不堪重负,断裂在地毯上。
办公室里静得只剩他自己的呼吸声,以及某种在胸腔里沉闷撞击的回响。
他低声开口,声音涩然,像是对着某个远在千里之外的人自语:
“宴哥,”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仿佛咽下了某种铁锈味的苦涩。
“别怪我。”
“我宁愿你这次恨我,”
他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下气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
“也不想再看你像当年那样……”
那些被封存的画面不受控制地闪出。
机场贵宾通道外,少年邵宴挺得笔直却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生气的背影,那双总是带着锐利评估光芒的眼睛,那一刻只剩下死寂的空洞。
那副样子,比任何歇斯底里的反抗都更让人……
江翊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绷得发白。他将剩下的话连同那口灼肺的烟一起狠狠咽了回去,最终只化作一句轻不可闻的叹息:
“我不想再看为了这么个东西付出。”
“邵宴,希望你能清醒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