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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抉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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矿区的空气黏稠湿热,混杂着尘土、柴油和某种植物腐烂的辛辣气味。临时搭建的板房里,吊扇徒劳地转动着。
邵宴坐在木桌一侧,指尖摩挲着紫砂杯粗糙的杯壁。对面是当地几个主要矿区的掌控者,皮肤被烈日灼成深铜色,眼神里藏着狐狸般的狡黠。他们身后站着持枪的护卫,肌肉贲张,沉默如山。
谈判已持续三天,卡在矿脉核心区域的开采权与利益分配上。
不止是商业谈判,这每一步都踩在边缘,牵扯着盘根错节的地方势力和不见光的交易。除了他邵宴,昭行内部无人能、也没人敢趟这浑水。
他需要这批顶级翡翠原石稳住昭华珠宝的根基,对方则想借昭行的渠道洗白资源,各取所需,也互相提防。
“……百分之十五,这是我们的底线。”为首的名叫梭温的男人开口,声音沙哑,他身后的护卫手指搭在扳机护圈上。
邵宴端起茶杯,没喝。视线扫过对方脸上那道从眉骨划到下颌的狰狞疤痕,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百分之八。外加清迈口岸的优先通行权。梭温,你应该清楚,没有昭行,你们的石头出不了缅北,只能烂在山里。”
空气骤然绷紧。吊扇的嗡鸣变得刺耳。
就在此时,板房的门被猛地推开,带起一阵燥热的风尘。
邵宴的助理快步闯入,甚至来不及擦一下额角滚落的汗珠,他脸色煞白,直接附在邵宴耳边,气息急促:
“邵总,陈律师……陈禾来了缅北了!现在他联系不上了。”
邵宴摩挲杯壁的指尖骤然停顿。
陈禾?
他怎么会来这里?谁告诉他这个地方?无数的疑问瞬间闪过,但最终汇聚成的第一个念头,尖锐得让他自己都猝不及防——
这地方,会死人。
几乎是同一时间,他放在桌下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
屏幕上,只有江翊发来的两个字:
「选择。」
刹那间,所有的线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
陈禾的突然出现,江翊这意味不明的信息,还有眼前这桩关乎昭行核心利益的谈判……
江翊。
一边是唾手可得、关乎集团命脉的矿源,他亲自布局数月,只差临门一脚。
一边是那个不听话、擅自闯入险境、此刻生死不明的……陈禾。
板房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梭温眯着眼,带着审视和不易察觉的威胁,等待着他的回应。助理僵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充斥着尘土味和无声的角力。
邵宴缓缓放下那只紫砂杯,杯底与粗糙的木桌接触,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他抬起眼,看向对面耐心即将耗尽的梭温,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找不到。
他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起伏,却带着断金割玉般决绝:
“成交。百分之十五。”
梭温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被巨大的喜悦取代。
邵宴没再看对方,他站起身,动作依旧从容。
“细节我的助理会跟进。”他丢下这句话,不再理会身后瞬间松弛下来、开始用土语交谈的梭温,径直朝门外走去。
阳光刺目,他眯了下眼,适应着室外强烈的光线,也掩去了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冰封般的戾气。
他一边大步走向停在不远处的越野车,一边对紧跟而来的助理冷声下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动用所有能动用的关系,撒钱,找人。”
“是,邵总!”
助理快步跑开去安排。
邵宴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车子颠簸着冲上崎岖的山路,他握着方向盘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陈禾。
此时的陈禾站在路边,扬起的尘土呛得他咳嗽。那辆破旧的面包车早已消失在崎岖道路的尽头。他攥紧了背包带,环顾四周。
不对。
这里不是邵宴应该在的地方。
矮小的、歪斜的木屋挤在一起,窗户大多黑洞洞的。
空气里弥漫着混合着香料、垃圾和某些动物粪便的气味。
皮肤黝黑、眼神警惕的当地人三三两两蹲在墙角,目光像钩子一样刮过他身上过于整洁的衣物。他们交谈着他完全听不懂的语言,音节短促,带着一种原始的粗粝。
他试图拿出手机核对地址,屏幕左上角却显示着刺眼的“无服务”。
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他明明把邵宴助理之前无意中提过的那个矿区前哨基地的名字给了司机,还特意展示了存在手机里的英文拼写。
他付了远超记表金额的现金,司机接过钱时咧开嘴,露出被槟榔染黑的牙齿,连连点头。
现在看来,那点头就是瞎扯淡。
天色迅速暗沉下来,仅有的几盏路灯昏黄,光线微弱,反而将阴影拉得更长、更扭曲。
“操”
他强迫自己冷静,沿着看起来像是主路的方向走。
必须找到有信号的地方,或者能沟通的人。
几个穿着笼基赤着上身的年轻男人晃悠地迎面走来,手里拎着酒瓶。
他们看到他,脚步停住了,目光在他脸上和背包上来回扫视,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和…恶意。
陈禾心脏猛地一缩,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想从旁边绕过去。
其中一个男人突然跨出一步,堵在他面前,嘴里喷出浓重的酒气,说了一句什么,然后伸手就去抓他的背包。
陈禾猛地挥臂格开,对方的手抓了个空。那男人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他会反抗,随即脸上露出恼怒。另外两人也围了上来,形成一个包围圈。
“钱……Money……”另一个男人用生硬的英语说道,手指搓了搓,眼神贪婪。
陈禾背靠墙壁,退路被堵死。他紧紧抓着背包,里面除了文件,还有他所有的现金和证件。他摇头,声音因为紧张而发哑:“No.”
最先动手的男人骂了一句脏话,再次扑上来。
陈禾用力挣扎,用手肘顶开对方,但另一人从侧面抓住了他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
混乱中,有人挥拳打在他的腹部,剧痛让他瞬间弯下腰,眼前发黑,胃里翻江倒海。
背包被粗暴地扯走。他听到拉链被拉开的声音,文件被随意扔在地上,踩上肮脏的脚印。
“妈的……”他低骂了一声,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撞开身前的人,想去抢回散落的东西。
但下一秒,后脑传来一阵钝痛。
视野剧烈地摇晃,嗡鸣声取代了所有声音。
只觉得天旋地转,他踉跄着,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
粗糙、满是沙砾的地面迅速逼近。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
刺目的车灯撕裂了浓重的夜色,
那个熟悉的身影逆着光,从那片黑暗中疾步而来,轮廓被光影切割得凌厉无比。
邵……宴……
邵宴一脚踹开车门,甚至没等车子完全停稳。视野所及,几个混混正围着地上那个蜷缩的人影,其中一个还在翻找着散落在地上的背包。
地上那人,是陈禾。
一动不动。
一股前所未有的暴戾瞬间冲垮了邵宴所有的理智和冷静。
他甚至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冲过去的。
首个察觉到不对的混混刚抬起头,邵宴的拳头已经裹挟着风声到了。没有花哨的技巧,只有纯粹的力量和怒意。指骨与颧骨撞击发出闷响,那人连哼都没哼出一声,直接向后栽倒,手里的东西脱手飞出。
另外三人反应过来,嘴里发出怪叫,丢了手里的东西,同时扑了上来。他们显然习惯了这种街头斗殴,配合默契,两人正面佯攻,一人悄无声息地绕向邵宴侧后方,手里寒光一闪,多了把弹簧刀。
邵宴眼神冰冷,侧身避开正面挥来的拳头,左手精准擒住另一人手腕,猛地向下一拗,清脆的骨裂声和凄厉的惨叫同时响起。他看都没看那人瞬间软下去的身体,借势旋身,右腿横扫踢出,狠狠踹在侧面持刀那人的肋下。
“呃啊!”偷袭者被这一脚踹得离地半尺,重重撞在旁边的土墙上,蜷缩着滑落下来,手里的刀当啷落地。
最后一人见状,眼中终于露出恐惧,转身想跑。
邵宴没给他机会。他几步追上,单手抓住对方后颈,膝盖狠狠顶向对方后腰。那人最终瘫倒在地,只剩下痛苦的呻吟。
邵宴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几步跨到陈禾身边,单膝跪在地上。
“陈禾!”
他伸手去扶他的肩膀,触手一片冰凉。陈禾双眼紧闭,脸上沾着尘土,额角有擦伤,唇色苍白。
邵宴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小心地托起陈禾的头,手指探向他颈侧的脉搏。指尖下,微弱的跳动传递过来,虽然紊乱,但确实存在。
还活着。
这个认知让他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瞬,但随即,更汹涌的怒火和一种陌生的、类似于后怕的情绪席卷而来。他摇晃着陈禾的肩膀,力道不受控制地有些大:
“陈禾!醒醒!”
邵宴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他快速检查了一下陈禾的情况,除了额角的擦伤和腹部的淤青,后脑有一处明显的肿胀,可能是导致昏迷的原因。
他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动作有些粗暴,外套裹在陈禾身上,小心地打横抱起。
陈禾很轻,抱在怀里几乎没什么分量,但这份重量却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
他抱着陈禾,转身走向越野车。
经过那个最先被他打晕、刚刚有点意识想要爬起来的混混时,邵宴眼神一暗,没有任何停顿,毫不留情地踩在了对方试图支撑起身的手腕上。
骨骼碎裂的细微声响淹没在混混再次爆发的惨叫中。
邵宴拉开车门,将陈禾小心放在副驾驶座上,系好安全带。他关上车门,绕回驾驶座,发动引擎。
车灯再次亮起,照亮前方坑洼不平的道路,也照亮了他脸上尚未褪尽的戾气和眼底深处那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
他握紧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还沾着血迹。
车子碾过满地的狼藉,绝尘而去。
车内,只剩下陈禾呼吸声,以及邵宴压抑到极致的愤怒。
他直接将车开到了邵氏在缅北赞助的那家医院。刺眼的白色灯光下,他抱着陈禾冲进急诊大厅,早已接到通知的医生护士立刻围了上来,从他怀里接过陈禾。然后迅速推向手术室。
手术室的门在他面前“砰”地关上,
邵宴被隔绝在外。
他身上还带着打斗后的尘土与血腥气,自己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衫,站在空旷冰冷的走廊里。
谈判桌上掌控一切的从容消失殆尽,一种陌生的、焦灼的迷茫攥住了他。
时间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伴随着消毒水的气味和心脏沉闷的撞击声。
他抬起手,用力按压着眉心,试图驱散脑海里翻腾的画面——
陈禾蜷缩在地的脆弱,混混们肮脏的手,以及江翊那两个字:「选择」。
为什么?
他盯着那盏红灯,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陈禾……你为什么要来?”
这问题,他是在问里面那个昏迷不醒的人,更像是在质问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或许是几个小时。他只感觉到时间漫长如几个世纪。
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医生摘下口罩走了出来。
邵宴立刻上前一步,脚步甚至有些不易察觉的虚浮,
“邵总,”医生语气带着谨慎的恭敬,“那位先生没有生命危险。脑后遭受钝器击打导致的轻微脑震荡,失温加上过度紧张疲劳才导致昏迷。已经做了处理,静养几天,等脑震荡症状缓解就没事了。”
紧绷到极致的弦骤然松弛,带来的是一阵几乎让他站立不稳的脱力感。
邵宴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恢复了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嗯。”
他推开病房的门,走了进去。
陈禾躺在苍白的病床上,脸上依旧没有血色,呼吸却平稳了许多。额角的伤口贴上了纱布,更显得他脆弱不堪。
邵宴走到床边,沉默地站在那里,垂眸看着他。灯光在他眉眼间投下深深的阴影,掩盖了所有翻涌的情绪。
许久,他缓缓俯下身。
动作近乎僵硬。
沉重的吻,落在了陈禾微凉的额前。不带情欲,更像是一种确认,一种烙印,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完全解读的、复杂到极致的情绪凝结。
他直起身,脸上已看不出任何波澜。他叫来沉舟,低声交代:“守着他,确保他绝对安全。”
“是,邵总!”
沉舟低头回应。
邵宴回头看了一眼病床上那张苍白的脸。
他转身,离开了病房。
通往机场的路上,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西装,重新变回那个掌控一切的昭行掌权者。
邵宴靠在飞机椅背上,闭上眼。
陈禾,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