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地狱之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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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医院，他直奔住院部14楼，上方正中-央悬挂着“血液科”的灯牌。
走到36号床前，一个女孩正睡在旁边的陪人床上，舒泽轻轻推醒她。
女孩刚想说话，他朝外指了指，两人一起踱步到走廊上。
舒泽率先开口：“你回去休息吧。”
女孩望着他，男人的面容一如往常，但声音有些嘶哑，透露着连轴转的疲劳。她有些心疼：
“不，你更需要休息。”
“你下午还有课。”
“我可以翘课——”她后半句还没说完，便看见舒泽的眼神暗了下来，只好咬着唇，不情愿地说道：
“那我回去了，你也快去睡吧。”
待女孩离去，他这才又走到病床边，低头出神地盯着床上的女人。
女人没有头发，年纪约莫中年，她两颊瘦削，胸口自然地起伏，正深陷梦乡中，手指偶尔无意识地抖动。
吊瓶里的药液缓慢滴进留置针中，时间也滴答走着，天际逐渐泛起鱼肚白。
舒泽弯腰为她掖好被角，直到此刻，他终于卸下了周身的防备。
在那张尺寸较小的陪人床上，被褥残留的余温包裹着舒泽，他朝着病床的方向蜷腿侧卧，仿佛回到了羊水包裹的母胎中。
舒泽缓缓闭上了双眼。
————
与此同时，在城市的另一边，宿醉的周宸睡得正香。
一团白色不明物体悄悄进入房内，矫健地跳到床上，钻进被子里。
男人毫不知情，向反方向翻了个身。
“呃！”
下一刻，他痛呼出声，一把掀开被子对着罪魁祸首喊道：
“小白！你怎么又咬我！”
在床尾处，一只异瞳白猫正歪头咬着周宸的脚，他试着抬腿收回来，小白仍不松口。
周宸只能无奈地抓住它的后脖处，把它提到自己眼前，说道：
“好了好了，知道你饿了，这就给你倒粮。”
他趿着拖鞋走到猫盆旁舀了两勺粮，看着它优雅进食的样子，伸手拍了拍小白的头。
摸着柔软的绒毛，周宸想：舒泽吃饭好像也很慢，而且饭量跟猫一样小。
“要是舒泽知道我把他比作猫，估计更不想理我了。”他觉得有些好笑。
周宸拿起手机看了下今日安排，上午有会议，下午要待客，又是忙碌的一天。
现在距离上班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回笼觉也睡不了多久，他打算泡个澡放松一下，更好地应对接下来的工作。
周宸走进浴室，放水后他脱去上衣，露出精壮劲瘦的身体，然后靠墙等待。
镜子里，他双肩后展，挺起的胸膛像是一块撑开的画布，墨色在其中晕开。
那是一片大面积的黑色纹身，是他18岁时送给自己的成年礼。
“The Gate of Hell”——地狱之门，世界著名雕塑家罗丹的经典作品。
水满至溢，周宸踏进浴缸，周身浸在热水中，让自己缓慢地沉下去。
呼吸关闭，五感尽失，液体灌满双耳，回忆也不断灌进脑中。
当他拿着手稿给纹身师看时，那人问道：
“你要纹在哪里？”
周宸解开衣服，露出胸口那道很长的疤，这是开胸手术留下的痕迹。
纹身师用手比了比，他偶尔也会接到要求遮盖疤痕的订单，但眼前这位客人的伤疤本就很长，所给的手稿精度又高，需要较大的画幅。
鉴于周宸刚成年，又是第一次纹身，纹身师说：
“用这个图来遮盖太大了，而且纹胸口很痛，你受不了的，要不我给你改成其他图吧。”
“不用了，就这张图。”周宸拒绝了他的建议，接着说：
“请把门缝纹在这道疤上，谢谢。”
看着那双笑眼中透着坚定，纹身师只好说：
“行吧，这幅图纹完需要很久，期间如果你坚持不住了要告诉我，不要硬撑，我们可以下次再纹。”
“好。”
做完前期工作后，纹身师握着纹身机开始上色，细密的11根针刺入真皮层，又迅速退出，周宸默默承受着那宛若敲击骨头的钝痛。
四小时后，纹身师停了下来，向周宸递了张纸：“休息一下吧。”
周宸没说话，他接过纸，擦去头上因疼痛而渗出的汗滴。
过了一会儿，他脸色恢复了些，说道：
“继续吧。”
就这样，随着时间的流逝，痛感也在不断累积，到了后面，周宸觉得有个人正拿着锯子不停地来回割着他的胸骨。
他攥紧拳头，指尖狠狠地插-进手心，试图用这种方法来转移另一处的疼痛。
如此又循环了两个回合，那地狱之门的造型已经大体完成，只剩下一些收尾工作。
休息时间，纹身师一边揉着肩，一边打量着周宸：
少年整背和手心都被汗水打湿，嘴巴没有血色，衬得上面的咬痕更明显了。
他不是没见过能长时间坚持到最后的客人，但这么倔的人倒是第一次见。
好几次他抬头观察周宸，那脸色他再熟悉不过了，因为他曾经无数次在客人脸上看到过同样的表情——这代表着他们已经达到了生理极限。
每当他以为周宸快要坚持不住时，少年却总能咬牙挺过去，摇摇欲坠但却始终不会落下。
就非得一次纹完？这幅图很重要吗？纹身师不理解客人的固执，但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拿起机器道：
“快结束了，再忍一下。”
然后他看到周宸苍白的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好。”
纹身师愣了一下，接着低下头，专心地加速上色。
最终，历时14个小时，这幅地狱之门大功告成，按照周宸的要求，这扇门中间的门缝正好落在刀疤上。图中许多人体交织在一起：扭曲、痛苦、挣扎、沉思。
纹身师不知道的是，周宸之所以没有选择分次，而坚持要在一天内纹完，是因为：
两年前的同一天，16岁的周宸被刀捅穿胸口，险些丧命。
那一天，也是舒泽的生日，当时周宸正在偷偷地为他准备礼物，全然不知即将到来的一切。
对于他来说，推开这扇门便踏入了地狱，而这道伤就是痛苦的源泉。
《神曲》中记载，但丁和维吉尔来到了地狱之门前，目睹了那可骇的铭文，上面写着：
“由我这里，直通悲惨之城。
由我这里，直通无尽之苦。
由我这里，直通堕落众生。”[1]
————
周宸从水底浮起，结束了长时间的回忆。他很擅长憋气，以前在曼哈顿公寓里，他经常泡在浴缸底思考essay，现在又把这个习惯带回了国内。
吹着头发，不由地，他又想起过去一件事。
初中放学后的某天，周宸和舒泽一起路过江边，他脑瓜子滴溜一转，很快想到一个坏点子。
他立刻放下书包，脱得只剩一条裤衩子，双手放在舒泽肩上说道：
“你在这里坐着等一下，我去玩会儿。”
舒泽看着他，周宸明白那明显是“又开始了”的眼神，他咧着大牙保证道：
“就10分钟，很快的！”
说完，他小跑起来，一个猛扎子蹿入水中。
傍晚的夕阳挂在天边，光影映照在水面上，波浪成了橙黄-色。
舒泽找了块干净点的地方，卸下书包，掏出作业做了起来。
水里的少年游了几圈，扒拉在岸边歇息。他看着树下埋头写字的身影，西斜的光洒在校服上，脸上的绒毛清晰可见，泛着粼粼光点。
周宸想：“原来他睫毛这么长。”之前他从没留意过舒泽身上这些小细节。
看着舒泽这么专注，他突然有点不好意思继续他的计划了。
但是一阵头脑风暴后，捣蛋人格很快便战胜了天使人格，周宸想：
“不行，我要看看他是什么反应。”
过了一会儿，舒泽写完了一本作业，而距离周宸下水也过去约莫半个小时了。
他这才抬眼望向翻涌的水面，那里却空无一人。
感觉有些奇怪，舒泽起身一边朝河边走去，一边喊道：
“周宸。”
他的声音不大，无人回应。
离河一步之遥时，他停下脚步，试图看清楚水下。但河面来回波荡，底下一片漆黑。
“周宸。”舒泽只能沿着河边继续走，又抬高了些声音。
回答他的只有冲刷岸石的声音。
更糟的是，岸边杂草丛生，乱人视野；又铺遍了巨石，再加之水流的冲击力，游泳者很容易被浪拍在石头上而受伤。
舒泽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他深吸一口气，平复好心情后喊道：
“周宸。”
话音刚落，一只手突然从水底冒出来，抓住了舒泽的脚猛地往下一拖，舒泽没来得及反应，整个身子便倒向水中。
周宸的头露出水面，他哈哈大笑道：
“小爷我在这儿，叫我作甚？”
舒泽会怎么样呢？生气？恼羞成怒？还是无动于衷？周宸有些期待。
可是他并没有看到预想的画面。
此刻，被水流冲出好几米远的舒泽痛苦地伸着脖颈，大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他高举双臂，手脚胡乱地拍打，挣扎着想要浮出水面。
“舒泽居然不会游泳？！”
周宸被震惊了，这可不在他的方案里头，但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必须先救人！
在他刚才犹豫的几秒钟里，舒泽又被冲出几米远的距离，周宸全力加速朝那个方向游去。
好在他是个泅水好手，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小，只是始终够不到。
最后一刻，周宸使尽全身气力，他终于游到舒泽身边。
他喘着粗气，从背后托起还在微弱挣扎的舒泽，用近乎撕裂的嗓音喊道：
“舒泽！我是周宸！”
怀中的人听到以后，挣扎的力度停了下来。
之后周宸维持着这个姿势托着舒泽游回岸边，上岸的那一刻，他感觉全身都要散架了，重重地摔在地上。
周宸眼冒金星，却无暇顾及，因为他发现舒泽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处于昏迷状态。
他伸手探了下舒泽的鼻息，没有呼吸，胸廓也没有起伏，周宸如坠冰窟。
这里离他们放手机的地方需步行10分钟，即使拨打120急救再折返回来，舒泽的身体也等不了那么长的时间。
他不再犹豫，直接按照急救课上的内容开始给舒泽做CPR[2]。
周宸解开舒泽的上衣，他双手压-在发白的皮肤上，连续向下进行胸外按压30次。
完成按压后，他将手伸-进舒泽的口腔内，向深处搅动，清理异物。
湿滑的舌头软软地贴着指尖，他的手部动作不禁有些僵直，只得草草完事，赶紧撑开舒泽的嘴巴。
接着周宸抬起他的下巴，进行开放气道。
最后，他俯身弯腰，看着张开的薄唇，鼓足勇气贴了上去，开始缓慢渡气。
出乎周宸意料的是，那冰冷的嘴唇触感竟然十分柔软，大大打消了他预想中与同性亲/吻的不适感。
周宸看着舒泽的胸腔随着进气而微微挺起，这是人工呼吸有效的表征，于是他接连做了好几回合，但舒泽并没有醒来。
周宸只好不断地重复之前的CPR流程，可那张灰白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苏醒的迹象。
转眼来到了第8组人工呼吸，此刻的他心中万念俱灰，但身体仍旧机械地将唇覆在舒泽嘴上。
“咳！”
这时，地上的人猛地一阵咳。
舒泽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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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摘自《神曲》黄国彬译本。
②CPR（Cardiopulmonary Resuscitation）：心肺复苏术简称，是一种针对呼吸或心跳停止患者实施的紧急救命技术。核心操作包括：判断意识与呼吸、胸外按压、开放气道（仰头抬颏法）和人工呼吸。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地狱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