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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雪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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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林屿失踪的第三十三天,北京终于放晴。
雪被阳光凿出蜂窝一样的洞,像一张看似完好的脸,底下却早被蚀空。沈雪停站在雪岭资本顶层,看融雪顺着玻璃幕墙往下淌,恍惚觉得那是谁在偷偷哭。
办公桌上躺着三样东西:
1. 林屿签好的《股权转让协议》——53%,1元对价,已做公证,只待他最后一道签字;
2. 一份来自苏黎世银行的资产托管回执——受益人:沈雪停;托管物:一块碎裂的腕表;
3. 一封没有邮戳的信,信封上只有两个字:
“雪停”。
二
信是昨晚塞进前台转递箱的,牛皮纸带着潮气,像一路穿过雨夜而来。
沈雪停拆开,里面只有一页,却不是林屿的字——瘦长、倾斜,像被左手强行拉直:
1. 林屿在我这里。
2. 他自愿,也不算自愿。
3. 想要人,拿屿声来换。
程柏舟
墨迹末尾画了一只极小的表盘,时针停在03:17——和那份股权转让协议的落款时间一模一样。
沈雪停盯着那行字,指节无声收紧,信纸被攥出潮痕。他忽然笑了一下,声音低得近乎气音:“原来橡皮筋还没断,只是换了个人拽。”
三
当天下午,尽调组被紧急召回。
会议室投影上,程柏舟的照片并列林屿——一个笑意温文,一个眼底泛青,像镜子的正反两面。法务把资料一页页翻到触目惊心:
- 程柏舟在境外注册的空壳公司,已暗中收购屿声医疗 12% 可转债;
- 林屿名下所有离岸资产,于两周前被托管至同一司法辖区;
- 苏黎世银行那份回执,实际触发人是程柏舟。
“也就是说,”投行总监总结,“程柏舟先冻结林屿的资产,再逼他签下 53% 股权转给沈总您——看起来您得利,其实您成了他抬轿的人。只要您正式过户,程柏舟就会以‘强制收购’名义把您和林屿一起踢出局。”
沈雪停没抬眼,只问:“人在哪?”
“最后出现的定位,在苏黎世近郊的圣玛格丽特疗养院——精神康复科。”
满室死寂。
四
夜里十点,沈雪停一个人飞苏黎世。
没有助理,没有行李,只有护照和那只碎表。登机前,他把股权转让协议锁进保险柜,钥匙寄回北京总部,附一张便签:
> 如果我回不来,按兵不动。——S
飞机爬升时,他想起半年前的雪屋,林屿用膝盖分开他的,呼吸滚烫,却说着最凉薄的话:“沈雪停,你教我的——趁乱吸筹。”
原来那夜不是求和,是求救;只是他听得太迟。
五
圣玛格丽特疗养院,建在苏黎世湖与雪山夹缝的坡地上,像被世界遗忘的象牙塔。
雪雾缭绕,铁门高耸。沈雪停报上名字,前台护士翻了几页记录,微笑:“程先生预留的访客,请随我来。”
走廊尽头的会客室,三面落地窗,一面单向镜。林屿坐在镜前,穿白色病号服,腕上缠着黑色软带——像把整个人锁进一张无形的合同。
他瘦了很多,颧骨在冷白灯光下几乎透明,看见沈雪停,眼底晃过一点光,又迅速熄灭。
“沈总,”林屿先开口,声音沙哑,“抱歉,乙方这次——可能无法按期交付。”
沈雪停没说话,走到他面前,伸手去碰那截黑色软带。指尖刚触及,林屿猛地往后缩,像被火烫到。
“别碰,”他笑,却比哭难看,“程柏舟说,我有伤人倾向。”
沈雪停心脏无声塌陷一块。他蹲下身,与林屿平视:“伤人?你伤谁?”
林屿垂眼,睫毛在脸颊投下细碎阴影:“自己,或者你。”
单向镜后,程柏舟的声音通过扬声器浮出来,温和得近乎亲昵:
> “沈总,别来无恙。协议带来了吗?”
沈雪停没回头,只伸手覆在林屿手背上——掌心冰凉,却不再退缩。
“程柏舟,”他盯着镜面,一字一顿,“你要屿声,可以。换人条件,我亲自跟你谈。”
六
谈判被安排在疗养院地下一层,旧病房改的会议室,四壁无窗,只有排风扇嗡嗡转。
程柏舟穿浅驼毛衣,手里转着一支钢笔——沈雪停认得出,那是高三(1)班的纪念笔,当年林屿曾用它写下“理想”两个字,如今却在别人指间翻飞。
“开门见山,”程柏舟笑,“我要屿声 65% 股权,你手里 53%,外加林屿质押的 12%。作为交换——”
他按下遥控器,投影亮起:林屿坐在病房,腕上黑色软带被换成金属手铐,镜头拉近,铐环内侧闪着医疗约束标识。
“我放他自由。”程柏舟摊手,“否则,我可以让他在这里待到破产清算,再把他送进刑事精神科。”
沈雪停面色无波,只问:“你怎么保证,拿到股权后不会反杀?”
程柏舟把钢笔帽合上,发出清脆“咔”:“因为——我只要你放弃。剩下的报复,我自己来。”
沈雪停沉默几秒,忽然笑了一下,低头从怀里掏出两份文件:
> A. 53% 股权转让协议——乙方已签,只留白甲方;
B. 一份新的《一致行动人协议》,约定沈雪停与程柏舟共同控制屿声,任何一方不得单独出售。
“选吧。”沈雪停把文件推过去,“要么一起富贵,要么一起沉没。想要我出局——除非我死。”
程柏舟盯着协议,眼底第一次出现裂缝。
七
夜里,疗养院后山。
沈雪停偷了钥匙,把林屿带出来。雪深没膝,两人却走很快——像回到十七岁逃课的操场,风在耳边吹口哨。
山腰有座废弃缆车平台,铁索被雪埋得只露出一截。林屿靠在栏杆,喘得胸腔发颤,却笑得前所未有的亮:
“沈雪停,你疯了。”
“嗯,”沈雪停用袖子给他擦额头的汗,“疯得刚刚好。”
雪雾弥漫,远处湖面像被月光磨亮的刀。林屿低头,从病号服内袋掏出一只塑封袋——里面是那封十年前的情书,纸边被胃酸蚀过,又被胶带粘得层层叠叠。
“我本来想,等一切结束,把它还给你。”他轻声说,“现在好像——等不到了。”
沈雪停没接,只伸手扣住他后颈,额头抵上去:“林屿,你听清楚。”
“我带你走,不是为那封破信,也不是为那 53% 股权。”
“我只是想告诉你——”
“十年前,你把我推下车,我没死;十年后,你把自己送进精神病院,我一样会把你拖出来。”
“你欠我的,从来不是一句喜欢,是陪我一起活下去。”
林屿眼底的光碎成雪,落进黑暗。他忽然伸手,环住沈雪停的肩,指节用力到发白——像抓住最后一根缆绳。
“好,”他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一起活。”
八
回程路上,雪崩突至。
山体轰鸣,雪浪像白色猛兽扑向缆车平台。沈雪停攥着林屿手腕,沿着检修通道狂奔——世界在脚下塌陷,时间在耳边撕裂。
最后一刻,沈雪停把林屿推上救援梯,自己却被雪浪掀翻,后背撞上铁桩——剧痛像闪电劈开胸腔,他听见自己肋骨断裂的声音,却死死把那只塑封袋按进林屿掌心:
“走——”
雪光刺眼,林屿伸手去抓他,却只抓到一把冰冷的空气。雪浪翻滚,瞬间将沈雪停卷进无底的白。
九
三天后,北京。
新闻滚动播放:瑞士雪崩,一名中国籍男子失踪,姓名未公布。
电视里,救援直升机在雪原盘旋,白得刺眼。林屿坐在雪岭资本顶层,穿黑色西装,腕上戴着那块碎表——表盘停在03:17,秒针不再动。
他面前摊着两份文件:
1. 53% 股权转让协议,甲方空白;
2. 一份新的《一致行动人协议》,乙方空白。
林屿拿起钢笔,在甲方处写下名字——
林屿
笔尖划破纸面,像划开一条无法愈合的伤口。写到最后一点,墨迹晕开,像雪地里化不开的脏污。
十
夜里,雪停。
林屿站在天台,看城市灯火一层层熄灭。他把那只碎表贴在耳侧,听一片死寂,却忽然听见极轻的“咔”——秒针移动了一格。
表又开始走了,每天仍慢三十秒。
林屿抬头,望向看不见的远方,轻声说:
“沈雪停,你欠我的十五分钟——”
“我会用剩下的七十年,一秒一秒讨回来。”
雪落无声,风也不答。
只有碎表在黑暗里,滴答——滴答——
像给一场永远等不到终点的并购,
打着缓慢的,
利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