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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我不同意 ...

  •   深秋的午后,阳光已失却了夏日的炽烈,变得稀薄而透明,透过实验楼高层走廊的玻璃窗,在地面投下长长的、带着凉意的光斑。
      学期临近尾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疲惫、期待与淡淡离愁的气息。高二数学竞赛培训课的最后一讲,就在这样一个微妙的时刻,悄然来临。
      实验楼顶层的专用教室,比往常更早地坐满了人。或许是“最后一课”的特殊性,或许是关乎最终竞赛名单的隐约压力,教室里的气氛显得格外凝重。沙沙的翻书声、压低了的讨论声,以及笔尖划过草稿纸的细微声响,交织成一种高度专注而又暗流涌动的背景音。
      林未晞抱着有些沉重的笔记本和参考资料,推开教室门时,感受到的便是这样一种空气。他的目光习惯性地、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先投向了教室后排那个靠窗的角落。
      江屿果然在那里,一如既往地提前到达,正低头翻阅着一本极厚的、书脊印着英文标题的专著。秋日淡金色的光线勾勒出他清瘦的侧影和低垂的眼睫,让他整个人像一尊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线条冷硬的雕塑。一种熟悉的、混合着敬畏与难以言喻的悸动的情感,再次悄然爬上林未晞的心头。
      他正想找个不前不后、不至于太显眼又能观察到江屿动静的位置,一个温和的声音在他左侧响起:“未晞,这边。”
      林未晞转头,看见沈清和坐在中间排一个靠过道的位子上,正微笑着向他招手,他旁边的座位空着。沈清和今天穿着干净的浅蓝色衬衫,整个人显得清爽又温和。
      他解释道:“最后一讲了,我来旁听一下,感受下顶尖难度,也顺便跟你讨论下期末复习的计划。”他的理由合情合理,笑容无懈可击,让人难以拒绝。
      “好。”林未晞压下心底那一丝因沈清和的出现以及他自然而然的“我们”一词而产生的微妙异样感,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在自己落座的瞬间,后排那道原本落在书页上的目光,似乎极快地、几不可察地扫了过来,目光中带着一丝难以捕捉的、冰冷的锐利,像冬日里突然刺来的一缕寒风,让他后颈的寒毛微微立起。
      陈老师准时步入教室,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切入正题。最后一讲的内容是本学期知识点的综合与拔高,题目难度达到了新的峰值,涉及数论、组合数学乃至初步拓扑思想的交叉应用。
      教室里很快陷入了高度紧张的思考氛围中,只能听到粉笔敲击黑板的笃笃声和此起彼伏的、因陷入思维困境而发出的轻微叹息或恍然大悟的低呼。
      沈清和虽然是以旁听的身份前来,但他扎实的功底和敏捷的思维让他丝毫不显局促。他很快跟上节奏,当林未晞对一道复杂的组合构造题眉头紧锁时,他会极其自然地在草稿纸的空白处,用清晰工整的字迹写下关键的提示或提供另一种更直观的思路,然后轻轻推到林未晞手边,低声说:“试试从这个等价关系入手”或者“用容斥原理可能更简洁”。他的帮助恰到好处,带着一种优等生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与体贴,既不越界,又有效地缓解了林未晞的焦虑。
      然而,林未晞的注意力却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后方。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存在感极强的目光,时而落在陈老师飞舞的粉笔上,时而……他似乎能敏锐地察觉到,那目光偶尔会停留在自己与沈清和之间那偶尔交流的草稿纸上,停留的时间虽然短暂,却带着一种无形的重量,让他如坐针毡。
      这种被默默注视的感觉,既让他心跳失序,又因为沈清和的靠近和帮助而感到一种莫名的、仿佛被置于放大镜下的不自在。
      课间休息的铃声响起,打破了教室里的高度紧张。同学们纷纷起身活动,或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讨论刚才的难题。
      沈清和合上笔记,转过身,面向林未晞,语气自然而诚恳:“未晞,这学期的竞赛课今天就结束了,接下来就是全力冲刺期末考了。复习强度肯定很大,知识点又杂,我们要不要固定做同桌?这样讨论问题、互相查漏补缺都会方便很多。”
      他的目光清澈,带着对学业伙伴纯粹的期待,让人很难生出拒绝的心思。
      林未晞心里猛地一紧。这个提议本身合情合理,甚至可以说是最优选择。但在当前这种连他自己都理不清的微妙局面下,这个提议却像是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他内心的巨大波澜。
      他张了张嘴,正想找一个委婉的措辞来推迟决定,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后排那个身影合上书本站了起来。
      江屿径直朝教室门口走去,准备离开教室透气。他的步伐平稳,目不斜视,仿佛整个教室的喧嚣都与他无关。
      然而,就在他经过林未晞和沈清和这一排的过道时,他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目光也依旧平视前方,但一句极低、极冷、带着不容置疑的斩截意味的话,却像一枚精准的冰锥,清晰地、毫无偏差地刺入了林未晞的耳膜:
      “我不同意。”
      声音轻得仿佛只是空气的振动,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林未晞的脑海里轰然炸响。他浑身瞬间僵硬,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了,脸颊不受控制地涌上一股滚烫的热流。
      他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江屿,却只捕捉到他一个冷漠决绝的背影消失在教室门口。
      他……他说什么?
      他凭什么不同意?
      他又以什么身份、什么立场来不同意?
      巨大的震惊、一丝被当众尽管可能只有近处的沈清和察觉的冒犯的羞恼,以及更深处的、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隐秘的悸动,像汹涌的潮水般将林未晞淹没。
      他僵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攥住了衣角,甚至不敢去瞧身旁沈清和的反应,生怕从他脸上看到任何探究或了然的神情。
      沈清和脸上的温和笑容,几不可察地凝固了一瞬。镜片后的眼神飞快地闪烁了一下,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阴鸷与冷意,但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快得让人以为是光线造成的错觉。
      他很快恢复了平静,甚至轻轻推了下眼镜,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与关切:“江屿他……刚才是不是说了什么?好像情绪不太对?”他的问题听起来单纯无害,却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林未晞试图维持的平静。
      “没……没什么。”林未晞慌乱地低下头,声音干涩沙哑,几乎语无伦次,“他可能……就是……随口一说,心情不太好。” 他心乱如麻,江屿那冰冷的四个字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反复回荡,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和灼人的热度。
      后半节课,林未晞完全无法集中精神。他感觉自己像被放在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中心,一边是沈清和一如既往的、体贴入微的靠近与帮助,另一边是江屿那冰冷的、带着强烈排斥与警告意味的三个字和已然降至冰点的、弥漫在整个后排区域的低气压。
      他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当沈清和再次将写有思路的纸条推过来时,后排那道重新落座的目光,变得像淬了冰的利刃,仿佛要将那张薄薄的草稿纸洞穿。
      真正的风暴,在周四晚上,竞赛培训最后一讲的尾声时刻,终于以一种无可避免的姿态,猛烈地爆发了。
      陈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了一道压轴题,题目冗长,条件复杂,涉及到了抽象的拓扑不变量概念,难度堪称变态。教室里陷入了一片死寂,只能听到同学们粗重的呼吸声和笔尖在纸上无意识划动的沙沙声。
      林未晞尝试了多种方法,都像撞在了一堵无形的墙上,思路陷入僵局。他偷偷瞥了一眼旁边的沈清和,见他也是眉头紧锁,显然遇到了极大的困难。
      就在这时,后排传来一声轻微的椅子挪动的声响。在全班同学或困惑或期待的目光注视下,江屿站了起来。他步履沉稳,面无表情地走向讲台旁的白色书写板。没有一丝犹豫,他拿起笔,开始在空白处书写。
      他的笔迹清晰有力,思路流畅得可怕,运用了远超高中知识体系的代数拓扑工具,每一步推导都严谨如铁律,逻辑链条完美得无懈可击。
      他就像一位顶尖的棋手,在众人还在为开局绞尽脑汁时,已然以碾压般的姿态,优雅而冷酷地给出了终局的答案。
      当他放下笔,转身面向教室时,空气中响起了几声无法抑制的、带着敬畏的惊叹。陈老师站在一旁,眼中满是激赏,甚至轻轻鼓了鼓掌。
      江屿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最后,牢牢地、精准地锁定了林未晞。那眼神深邃得像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展示绝对实力后的冷傲,有对某种界限被触碰后积累的愠怒,还有一种……近乎固执的、要求得到清晰回应的压迫感。
      林未晞的心脏在那一刻狂跳得几乎要挣脱胸腔的束缚。他读懂了那眼神深处未言明的潜台词:看清楚,这才是你应该仰望的高度。认清我们之间的差距。
      他感到一阵眩晕,既为那惊人的智慧所折服,也为那毫不掩饰的、冰冷的占有欲和警告而感到战栗。
      就在这片被江屿的强大气场笼罩的寂静中,沈清和忽然轻笑了一声。笑声不大,却清晰地打破了凝固的空气。
      他推了推眼镜,目光迎向江屿,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忽视的锋芒:“非常精彩的解答,江屿,确实令人大开眼界,佩服。不过,”他话锋一转,目光转向林未晞,眼神变得温和而充满鼓励,“对于我们的期末复习目标而言,掌握更基础的、比如关于曲面嵌入的经典定理,可能更具普适性和实战价值。未晞,你觉得呢?我们刚才讨论的那种从具体例子出发、逐步抽象化的思路,虽然看起来步骤繁琐一些,但是不是更适合打牢基础,应对考试?”
      一瞬间,全班所有人的目光,像聚光灯一样,齐刷刷地聚焦在了林未晞身上。他感觉自己像被架在了悬崖边缘,一边是江屿那冰冷强大、带着毁灭性吸引力的无底深渊,一边是沈清和那温和包容、却同样步步紧逼、要求他站队的避风港。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干涩发紧,发不出任何一个有意义的音节。脸颊烧得厉害,连耳根都红透了,手指在桌下冰凉地绞在一起。
      江屿的眼神在这一刻彻底结冰,寒意凛冽。他甚至没有再看沈清和一眼,只是死死地盯着林未晞,那目光如同最后通牒,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等待着他的回答。
      “我……我……”林未晞的声音微弱得像蚊蚋,破碎而不成调。
      “好了,两位同学的思路都很有价值。”陈老师适时地开口,声音洪亮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江屿的解法展现了极高的数学素养和前瞻性,值得我们学习。沈清和同学注重基础应用和普适性,对于巩固知识、应对考试也非常重要。林未晞,你可以结合两者,取长补短。好了,本学期的竞赛培训课到此圆满结束,希望大家认真消化,期末考出好成绩!”
      下课铃声适时响起,像一道赦令。林未晞几乎是瘫软在座位上,感觉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虚脱。他匆忙地收拾着东西,只想立刻逃离这个让他几乎窒息的教室。
      沈清和帮他拿起掉在地上的笔,语气带着一如既往的关切:“未晞,你脸色很不好,没事吧?江屿他……性格确实比较独特,你别太往心里去。”他的体贴此刻却像一种无形的负担。
      林未晞胡乱地摇着头,接过笔,低声道谢,却不敢看他的眼睛。
      两人并肩走出教学楼,深秋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凉意,天空中不知何时飘起了细密冰冷的雨丝。林未晞望着眼前灰蒙蒙的雨幕,有些茫然地停下了脚步,犹豫着是冒雨冲回宿舍还是等雨小些。
      就在这时,一把黑色的、骨节分明的大手撑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突兀地、带着不容拒绝的气势,稳稳地罩在了他的头顶,隔绝了冰冷的雨水。
      林未晞猛地转头,对上了江屿近在咫尺的脸。他的表情依旧冷硬,下颌线绷得紧紧的,眼神深邃得像暴风雨前的海面,里面翻滚着未散的怒意、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以及一种更复杂的、林未晞无法完全解读的情绪。
      他完全无视了站在林未晞身旁、脸色瞬间僵住的沈清和,只是低头,牢牢地锁定着林未晞的目光,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决绝的、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下雨了,走。”
      话音未落,他已然伸出手,坚定地、带着些许力道地握住了林未晞的手腕。那触感温热而有力,带着不容挣脱的强势。
      随即,他不由分说地拉着林未晞,步入了迷蒙的雨幕之中。那把宽大的黑伞,倾斜着,将两人牢牢地笼罩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只听得见雨声和彼此呼吸的小小世界里。
      林未晞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大脑一片空白,只能被动地被江屿半拉着往前走。手腕处传来他掌心滚烫的温度,与他周身散发的冷冽气息形成奇异的对比。雨水敲打着伞面,发出密集而清晰的沙沙声,像极了林未晞此刻狂乱的心跳。
      他不敢回头,却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道来自沈清和的、充满了震惊、错愕、以及难以掩饰的难堪与不甘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刺在他的背上。
      江屿……他用这种近乎野蛮和霸道的方式,在最后一讲的夜晚,在所有暧昧、拉扯、试探和竞争累积到顶点之后,强行撕扯出了一个鲜血淋漓的、暂时的结局。感情拉扯的弦,在这一刻,被他用最直接的方式,绷紧到了极限,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或将奏响无人能预料的乐章。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两人在伞下沉默地前行,靠得极近,近到能感受到对方身体的温度和呼吸的节奏。谁都没有说话,但一种极度紧张、暧昧又充满张力的气氛在伞下狭小的空间里疯狂弥漫、发酵。
      林未晞不知道这段路将通向哪里,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接下来必然更加复杂的局面。他只知道,某些小心翼翼维持的平衡,被彻底、粗暴地打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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