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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无声的对峙 ...

  •   深秋的冷雨,没有停歇的迹象,反而愈演愈烈,织成一张绵密而冰冷的网,笼罩着沉寂的校园。雨点不再是淅淅沥沥,而是变成了急促的、有力的“噼啪”声,密集地敲打着伞面,仿佛在催促着什么。
      林未晞被江屿半握着腕子,几乎是身不由己地跟着他迅疾的步伐。那把宽大的黑色长柄伞,在风雨中顽强地撑开一片狭小的、与世隔绝的天地,却也像一座移动的囚笼,将两人困在一种充满清冽气息与无声风暴的紧张氛围里。
      手腕处传来的力道坚定而温热,透过湿冷的校服袖子,清晰地烙印在林未晞的皮肤上。那温度与他记忆中江屿一贯的冰冷气质截然不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
      林未晞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绪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搅得七零八落。他像一只受惊的幼鹿,只能被动地被牵引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湿滑的路面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雨水打湿了他的裤脚和球鞋,冰凉的湿意顺着脚踝蔓延上来,但他却感觉不到冷,因为心脏正以一种近乎疼痛的频率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他的肋骨。
      他不敢挣扎,生怕一个细微的动作就会打破这危险的平衡,引来更不可预料的后果;他更不敢开口询问,那无声的压迫感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甚至不敢回头,去想象身后那片雨幕中,沈清和独自站立的身影,该是怎样的落寞与难堪。那个温和的、总是带着笑意的沈清和,此刻会露出怎样的表情?这个念头像一根针,细细密密地刺着他的心。
      江屿的脚步很快,目标明确——男生宿舍楼。他似乎刻意避开了灯火通明、可能有人经过的主干道,而是拐进了宿舍楼侧后方一条光线昏暗、少有人迹的林荫小径。
      路旁高大的梧桐树,叶子已落了大半,剩下的枯叶在风雨中凄惶地颤抖。昏黄的路灯努力穿透厚重的雨幕和交错的枝桠,在地上投下斑驳破碎、晃动不安的光影,更添了几分幽深与诡谲。
      脚步声踏过积水洼地的声音,混合着雨声和彼此压抑的呼吸声,是这寂静雨夜里唯一的交响。
      这段路显得格外漫长。林未晞的心跳声在狭小的伞下空间里被无限放大,咚咚咚地敲击着他的耳膜。
      他能清晰地闻到江屿身上那股淡淡的、类似雪松与薄荷混合的清冽气息,这气息以往总是带着距离感,此刻却因这过近的距离和紧绷的气氛,变得有些咄咄逼人。
      终于,宿舍楼的轮廓在雨幕中显现。江屿没有丝毫停顿,径直走向304宿舍所在的单元门洞。他利落地收起伞,雨水立刻顺着伞骨汇成一股细流,滴滴答答地落在门口的水泥地上,迅速晕开一大片深色的湿痕。他掏出钥匙,插进锁孔,转动,开门,动作流畅得没有一丝犹豫,仿佛演练过无数次。
      宿舍里一片漆黑,寂静无声,许墨显然还没回来。
      “啪嗒”一声轻响,江屿按亮了顶灯的开关。惨白的日光灯管闪烁了两下,才不情不愿地稳定下来,冰冷的光线瞬间充满了这个狭小的空间,将每一寸角落都照得无所遁形。
      熟悉的、混合着淡淡洗衣粉、纸张油墨和男生宿舍特有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却让林未晞感到一种陌生的窒息感。
      江屿松开了手。
      手腕上那滚烫的、带着强制意味的触感骤然消失,带来一阵微凉的虚空感和隐隐的酸痛。
      林未晞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揉着那圈似乎还残留着指痕的皮肤,低着头,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还在滴水的球鞋尖,像个等待审判的囚徒,不敢抬头看近在咫尺的江屿。
      他浑身湿冷,单薄的校服衬衫黏在皮肤上,带来不适的冰凉感,但脸颊却不受控制地阵阵发烫。宿舍的死寂与刚才外面风雨的喧嚣形成强烈反差,这种过分的安静更像一种无声的呐喊,挤压着他的耳膜,让他心慌意乱,无所适从。
      江屿将湿漉漉的伞靠在门后,脱下同样浸透了雨水、颜色变深的校服外套,随手搭在椅背上,动作间带着一种惯常的、一丝不苟的利落。
      他里面只穿了一件白色的纯棉短袖T恤,布料被微湿的汗水或是飘入的雨丝洇湿了一小块,隐约勾勒出少年清瘦却不显孱弱的肩背线条。
      他没有立刻说话,也没有看林未晞,只是走到自己靠窗的书桌前,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干毛巾,沉默地、一下一下地擦拭着头发上、脖颈上的水珠。
      他的背影挺拔而冷漠,日光灯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淡淡的光晕,却丝毫没有融化那份生人勿近的气场,仿佛刚才那个在雨中强势地、近乎鲁莽地将他带离现场的人,只是林未晞紧张过度产生的幻觉。
      空气凝固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极度尴尬、无形紧张、微弱羞恼和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隐秘悸动的沉默,在两人之间疯狂滋生、蔓延,几乎要实质化。
      林未晞僵在原地,双脚像灌了铅,雨水顺着他湿透的发梢滑落,滴在水泥地上,发出轻微却清晰可闻的“嗒……嗒……”声,每一滴都像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他该说什么?质问“你凭什么拉我走”?道歉“对不起惹麻烦了”?还是该装作若无其事,像往常一样打招呼?每一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巨大的无措和恐惧压了下去。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几乎要达到顶点时,宿舍门“咔哒”一声,被从外面猛地推开了。
      浑身湿透的沈清和站在门口,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他的头发完全被雨水打湿,凌乱地贴在苍白的额前,水珠不断从发梢、下颌滚落。那副总是擦得锃亮的金丝边眼镜上蒙着一层厚厚的水汽,彻底模糊了镜片后的眼神。
      他身上的校服衬衫湿透了,紧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单薄的身形,还在不断地往下淌水,在他脚边迅速积聚了一小滩。他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紧紧抿成一条没有血色的直线,失去镜片遮挡的眼睛,虽然隔着水雾看不清具体情绪,却直直地、穿透朦胧的雨气和水汽,投向宿舍里面——准确地说,是死死地钉在正背对着门口、慢条斯理擦着头发的江屿那冷漠的背影上。
      他完全没有看僵在一旁、脸色同样煞白的林未晞一眼,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摆设,或者一团透明的空气。
      江屿擦头发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住了,但他依然没有回头。他保持着背对门口的姿势,只有握着毛巾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微微泛白,泄露了平静表象下的一丝波动。
      一种无形的、冰冷刺骨至极的张力,如同实质的冲击波,瞬间在304宿舍这个不足二十平米的狭小空间里轰然炸开。空气仿佛被瞬间抽干,气压低得让人胸口发闷,呼吸困难。连日光灯发出的“嗡嗡”声,似乎都变得格外刺耳。
      林未晞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了一瞬,随即又疯狂地鼓噪起来。
      他感觉自己像被两道无形的、充满冰冷敌意和审视意味的目光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连指尖都冰凉僵硬。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近乎灭顶的不安感攫住了他,让他几乎要站立不稳。
      “我靠……这……这什么情况下这么大雨?”一个咋咋呼呼的声音打破了这致命的死寂,许墨抱着头从雨里冲了进来,一边甩着伞上的水珠,一边大声抱怨着这鬼天气。
      当他看清宿舍里的情形时,声音戛然而止,脸上写满了巨大的问号和不知所措。
      他眨眨眼,看看门口像落汤鸡一样、浑身散发着低压气息的沈清和,又看看里面背对着他们、气息冷硬得像块冰的江屿,最后目光落在像尊雕像般僵在原地、脸色惨白的林未晞身上,彻底懵了。
      “清和?你怎么淋成这样?没带伞吗?未晞你也湿透了?江屿你……”许墨的话没说完,就敏锐地感受到了空气中那几乎要凝结成冰的、一触即发的危险气氛,他识趣地闭了嘴,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沈清和依旧没有说话,甚至连眼珠都没有转动一下。他迈步走进宿舍,脚步因为湿透的裤腿而显得有些沉重和虚浮,在地板上留下了一串清晰而湿漉漉的脚印,每一步都像踩在人的心尖上。
      他径直走向自己的衣柜,动作略显僵硬地打开柜门,拿出干净的睡衣和毛巾,然后转身,沉默地、径直走进了卫生间。“砰”的一声,门被不轻不重地关上,但那声响在过分安静的宿舍里,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彻底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那声关门响,像一记沉重的闷棍,狠狠敲在林未晞的心上,让他浑身一颤。
      紧接着,卫生间里传来了“哗啦啦”的水声,打破了宿舍里凝固般的寂静,却更像是一种嘲讽的背景音,提醒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宿舍里重新陷入了另一种形式的、更加令人难堪的沉默。江屿终于缓缓转过身,他的脸色依旧平静无波,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仿佛结着一层万年不化的寒冰,冰冷刺骨。
      他先是看了一眼紧闭的、传来水声的卫生间门,目光没有任何温度,然后视线淡漠地扫过林未晞苍白如纸、写满惊惶的脸,最后落在一旁抓耳挠腮、试图降低存在感的许墨身上。
      “那个……清和他……淋这么透,不会感冒吧?”许墨被江屿的目光扫到,硬着头皮再次尝试缓和这诡异到极点的气氛,他搓着手,干巴巴地说,“我……我去隔壁宿舍看看有没有感冒灵冲剂什么的,给他备着点,预防一下。”
      他说着,像是生怕被这低气压冻住,几乎是小跑着溜出了宿舍,还体贴地或者说是不敢多待轻轻带上了门。
      现在,宿舍里真真切切地只剩下林未晞和江屿两个人了。不,严格来说,是三个人,但隔着一扇门,另一个空间里的存在感,却比在场的人更加强烈。
      卫生间里持续的水声,像一种永无止境的背景噪音,反而更衬出室内的死寂,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难熬。
      林未晞感觉自己的神经已经绷紧到了极限,仿佛再稍微施加一点压力就会彻底断裂。他鼓起全身的勇气,抬起仿佛有千斤重的眼皮,偷偷看向江屿,却恰好撞进他投来的目光里。
      那目光深沉得像不见底的寒潭,复杂难辨,里面翻涌着审视、探究,还有一丝他完全看不懂的、类似于……焦躁?或者说,是一种沉甸甸的、等待他开口说点什么、做出某种回应的压迫感。
      林未晞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发紧得像被砂纸磨过,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无数个问题在他脑海里盘旋、冲撞:你为什么要那样对沈清和?你为什么要用那种方式把我拉回来?你到底想干什么?我们之间这算怎么回事?可是,所有的话语都被巨大的恐惧、混乱的情绪和一种近乎本能的、对可能听到答案的畏惧,堵得严严实实,窒息般梗在喉头。
      就在这时,“咔”的一声轻响,卫生间的门被从里面打开了。
      沈清和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浅灰色格子睡衣,头发用毛巾擦过,但依旧湿漉漉的,发梢还在滴水。他洗去了雨水和狼狈,脸色却依旧苍白,只是那苍白之下,透出一种冰冷的镇定。
      他手上拿着眼镜擦拭后,重新戴好,镜片后的眼神恢复了平日的清明,只是那清明之下,蕴藏的不再是温和,而是一种锐利的、冰冷的、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的的东西。
      他径直走出来,目光掠过像受惊兔子般僵立的林未晞,没有一丝停留,仿佛他只是一件家具,然后,直直地、精准地锁定在站在房间中央的江屿身上。
      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无声地对峙着。
      没有言语,没有肢体冲突,但空气仿佛在两人之间扭曲、压缩,爆发出无声的、却足以摧毁一切的惊雷。那是一种基于长久以来互相了解、暗中较劲而产生的、深刻的敌意和较量。
      江屿的眼神冷硬如千年玄冰,周身散发着不容侵犯、拒人千里的壁垒感。
      沈清和的目光则像淬了寒冰的银针,精准、锐利,带着被彻底触犯底线后压抑的冷怒和一种绝不退让、甚至带着几分凛然挑衅的坚持。
      林未晞被这无形风暴的边缘狠狠扫到,只觉得胸腔里的空气都被抽干了,呼吸困难,手脚冰凉彻骨。他再也无法忍受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氛了,再多待一秒,他觉得自己可能会崩溃。
      恰在此时,宿舍门被轻轻推开,许墨拿着一盒感冒灵冲剂回来了,嘴里还念叨着:“借到了借到了,幸好隔壁宿舍长有存货……诶,你们怎么还……”他的话没说完,就被宿舍里这比刚才更加紧绷、更加诡异的气氛噎了回去。
      林未晞像即将溺毙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和急切:“我……我去帮你泡药!” 他几乎是抢一般从许墨手里拿过那盒药,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快步冲向门口的公用电热水壶,仿佛逃离一个即将爆炸的炸药桶。
      许墨愣了一下,看着林未晞仓皇失措、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又看看宿舍里那两个依旧像两座随时可能喷发的冰山一样对峙着的人,明智地选择了跟上:“未晞你等等我,我也去接点热水!这鬼天气,真是的……”
      宿舍门在身后轻轻合上,暂时隔绝了那个令人恐惧的低气压漩涡。
      空旷的走廊里,灯光昏暗,只有公用电热水壶发出沉闷的“嗡嗡”加热声。林未晞背靠着冰凉的墙壁,脱力般缓缓滑坐到地上,双手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他的脸色苍白如纸,手指冰凉,心脏还在疯狂地跳动着,久久无法平息。
      许墨站在他旁边,担忧地看着他,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问,只是叹了口气,默默地等着水烧开。
      而304宿舍内,只剩下江屿和沈清和。
      水壶的嗡嗡声被隔绝在外,寂静重新降临,却比之前任何时刻都更加沉重,更加危险,仿佛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死寂。
      沈清和终于动了,他走到自己书桌前,拿起毛巾,慢条斯理地、极其细致地继续擦着头发,动作依旧保持着那份固有的优雅,却带着一种冰冷而缓慢的、充满压迫感的节奏。
      他背对着江屿,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清晰,像冰珠子一样砸在冰冷的地板上,带着刺骨的寒意:
      “江屿,你不觉得,你今晚做得太过分了吗?”
      江屿站在原地,像一尊凝固的雕像,没有回头,也没有任何即将回应迹象。只有他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握成了拳,因为极度用力,指关节绷紧,泛出森白的颜色。
      无声的惊雷,在两人之间,轰然炸响,余波回荡在死寂的宿舍里。而这个漫长而冰冷的雨夜,注定无人能够安眠。窗外的雨,依旧不知疲倦地下着,仿佛要冲刷掉一切,又仿佛在酝酿着更大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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