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锚点 ...
-
窗外的雨声渐渐停歇,只剩下屋檐断断续续的滴水声,敲打着深夜的寂静。
304宿舍里一片黑暗,只有均匀的呼吸声此起彼伏。林未晞侧身躺着,面朝江屿床铺的方向,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毫无睡意。
江屿就睡在离他不到三米远的地方。这个认知让他的心跳始终无法平复。
他能清晰地听到对面传来的、极其轻微而规律的呼吸声,不同于许墨偶尔的磨牙和沈清和翻身时床板的细微吱呀,江屿的睡眠安静得仿佛不存在,却又以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充斥在林未晞的感知里。
他想起晚上洗漱时的情景。狭小的卫生间,两个人不可避免地需要错身。当他刷着牙,满嘴泡沫时,江屿安静地站在门口等待,没有催促,目光平静地落在洗手池边缘,仿佛在研究瓷砖的纹路。
那种刻意的、避免视线接触的回避,反而让空气变得更加粘稠。当江屿走进来,他身上那股淡淡的、类似薄荷与雪松混合的清冽气息,短暂地驱散了牙膏的薄荷味,让林未晞的心跳漏了好几拍。
还有刚才,熄灯前,江屿将他那张几乎全新的、看起来价格不菲的薄毯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枕头边。动作一丝不苟,像是在完成一项精密仪器的准备工作。
林未晞甚至注意到,他睡前还用了自带的小瓶装漱口水,举止间透出的那种与宿舍环境格格不入的、近乎洁癖的秩序感,让他既觉得遥远,又莫名地……有点吸引人。
“他睡着了吗?”林未晞在心里无声地问。他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生怕床板发出声音惊扰了对面的宁静。黑暗中,他只能凭借窗外微弱的路灯光,隐约看到上铺床沿的轮廓。
一种强烈的、想要确认的冲动驱使着他,他极其缓慢地、几乎是屏住呼吸地,将头稍微抬起了一点,试图窥探对面床铺的情况。
就在他抬头的瞬间,对面床铺上那个原本安静躺着的轮廓,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紧接着,一声压得极低的、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沙哑,却依旧清晰的声音划破了寂静:
“林未晞。”
声音不大,但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如同一声惊雷在他耳边炸开。
林未晞浑身一僵,抬起的动作瞬间定格,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一种被抓包的巨大窘迫感席卷而来,脸颊瞬间烧得滚烫,幸好黑暗中无人看见。
“还……还没睡?”他尴尬地、几乎是气音地回应,声音干涩,赶紧躺了回去,把被子拉高了些,试图掩盖自己的失态。
对面沉默了几秒,就在林未晞以为他不会回答,或者会质问自己为什么偷看时,江屿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低沉,却少了点睡意:“嗯。雨停了。”
他只是陈述了一个客观事实,语气平静,听不出情绪。没有质问,没有不悦,甚至……带着一点点类似于“你也没睡”的确认?
“啊……是,雨停了。”林未晞顺着他的话应道,心里七上八下。他为什么也没睡?是因为换地方不习惯?还是……也和自己一样,因为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而失眠?
又是一阵沉默。宿舍里只剩下两人清晰可闻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比刚才更加分明。
“明天的竞赛课,”江屿忽然又开口,话题跳转得毫无征兆,“组合数学的题型,重点在构造和反证。”
林未晞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在提醒自己预习重点。“哦,好,我知道了。谢谢。”他心里泛起一丝微妙的涟漪。这是在……关心他的学习?还是在用他习惯的方式,打破这尴尬的沉默?
“嗯。”江屿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对话戛然而止,但空气中那种无形的张力却并未消散。林未晞不敢再乱动,老老实实地躺着,耳朵却竖着,捕捉着对面任何一丝细微的动静。然而,那边再无声息,连呼吸声都恢复了之前的平稳规律,仿佛刚才短暂的交流只是他的幻觉。
后半夜,林未晞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只觉得意识在江屿那令人安心的平稳呼吸声中,渐渐模糊。
第二天清晨,林未晞被许墨咋咋呼呼的闹铃声吵醒。他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身,下意识地第一时间看向对面床铺——床铺已经空了,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像一块方正的豆腐干,仿佛昨夜有人在此留宿只是一场梦。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属于江屿的清冽气息。
“江屿呢?”许墨一边打着哈欠一边问,眼睛因为没睡醒而半眯着,“一大早就走了?这么着急。”
沈清和已经洗漱完毕,正在整理书包,闻言说道:“他习惯早起。可能回家换衣服,或者直接去教室了。” 他看了一眼许墨,补充道,“你今天不是有市里的篮球选拔赛吗?状态怎么样?”
许墨一下子来了精神,跳下床,做了个投篮的动作:“必须状态爆棚啊!就等着今天一展身手了!未晞,清和,等着我的好消息!”
林未晞笑着鼓励他:“加油许墨!肯定没问题的!”
上午的竞赛培训课,林未晞走进教室时,江屿已经坐在老位置上了,依旧是那副冷静自持的模样,仿佛昨夜那个在黑暗中低声说话的人只是他的一个分身。
当林未晞在他旁边坐下,低声说了句“早”时,江屿也只是抬眼看了他一下,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便继续低头看他的书了。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那种白昼里刻意的、公事公办的距离感,与昨夜黑暗中那片刻模糊的靠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林未晞心里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拉扯感。
培训课的内容果然如江屿昨夜提醒的那样,重点集中在组合数学的构造性证明上。陈老师讲得很快,林未晞努力跟上节奏,但有一道关于图染色的题目,他卡在了一个关键的构造步骤上。
他蹙眉思考,下意识地用笔轻轻敲着草稿纸。这时,他感觉到旁边的人动了一下。江屿的目光似乎落在了他卡住的那一步上。林未晞的心微微一紧,带着一丝期待,或许他会像之前那样,给一点提示?
然而,江屿只是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继续做自己的事,没有任何表示。
林未晞心里那点期待落空了,涌上一丝淡淡的失落和不解。为什么昨晚可以提醒,现在却如此冷漠?难道昨夜只是特殊情况?
他只好自己继续苦思冥想。过了好一会儿,当他几乎要放弃,准备课后请教时,一张折叠起来的小纸条,被两根修长的手指从旁边无声地推到了他的草稿纸旁边。
林未晞的心猛地一跳。他抬起头,看向江屿。江屿依旧目视前方,仿佛那张纸条与他无关。他的侧脸线条冷硬,耳根却似乎……泛起了一抹极淡、极淡的红晕?快得让林未晞以为是错觉。
林未晞小心翼翼地打开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是江屿那熟悉的、清晰有力的笔迹:
“尝试对顶点按度排序,贪心染色。”
一句话,瞬间点醒了林未晞!他立刻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推导,果然豁然开朗!
巨大的喜悦和感激涌上心头,他转过头,想对江屿说声谢谢,却见江屿已经合上了书,起身离开了座位,走向讲台去问陈老师另一个问题了。他的背影挺拔,步伐稳定,没有给林未晞任何道谢的机会。
这种“暗中相助”的方式,比直接的提示更让林未晞心跳加速。他攥着那张小小的纸条,感觉它像一块烧红的炭,熨烫着他的掌心。江屿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在众人面前保持距离,却又在暗中递来钥匙?
午休时间,林未晞在教室整理笔记,心里还惦记着许墨的比赛。他看了看时间,比赛应该快结束了。他正准备发信息问问情况,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沈清和发来的消息:
「未晞,许墨比赛结束了,情况不太好。他们队输了,他最后一个关键球没进,很自责,现在一个人躲在体育馆后面的小花园,不肯回来吃饭。我去找他,他让我别管。你要不要……去看看?他可能更听你的。」
林未晞心里一紧。他知道许墨对这次选拔赛有多看重,最后一球失利,对他打击肯定很大。他几乎能想象出许墨那副强撑着无所谓、实则难过得要命的样子。
“我马上过去。”林未晞立刻回复,迅速收拾好东西。他看了一眼旁边空着的座位——江屿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他顾不上多想,快步朝体育馆后面的小花园跑去。
小花园里很安静,林未晞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石凳上的许墨。他低着头,篮球被随意地扔在脚边,整个人像一只被雨淋透了的、耷拉着翅膀的大狗,平时那股阳光活力的劲儿消失得无影无踪。
“许墨。”林未晞走过去,轻声叫他。
许墨闻声抬起头,眼睛有点红,看到是林未晞,他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未晞……你怎么来了?清和告诉你的吧?我没事,就是……就是有点不甘心。”
林未晞在他身边坐下,没有问他比赛细节,也没有说那些空洞的“没关系下次再来”的安慰话。他只是安静地陪着他坐了一会儿,然后从书包里拿出一瓶没开封的运动饮料和一个小面包——这是他习惯性多带的,有时会分给训练后喊饿的许墨。
“先喝点水,吃点东西。”林未晞把东西递过去,“打了一上午比赛,肯定又累又饿。”
许墨愣了一下,接过饮料,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沙哑:“……谢谢。”
林未晞看着他,语气温和而坚定:“我记得你上次跟我说过,你刚开始打篮球的时候,运球都运不稳,投十个篮有九个三不沾。但现在,你是校队主力,能站在市选拔赛的赛场上了。许墨,失败是比赛的一部分,但它定义不了你。你为篮球付出的汗水和热爱,才是真的。”
许墨闷头灌了几口水,沉默了很久,才低声说:“……我就是觉得,对不起队友,大家那么拼,努力了那么久……”
“你的队友不会怪你。”林未晞拍拍他的肩膀,“他们和你一样,尽力了。重要的是,接下来怎么练,下次怎么赢回来。你不是最擅长从失败里找动力吗?”
听着林未晞的话,许墨紧绷的肩膀慢慢松弛下来。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揉了揉脸,再抬起头时,眼神里虽然还有失落,但那股沮丧的阴霾散去了不少。“未晞,还是你懂怎么安慰人。”他扯了扯嘴角,这次的笑容真实了一点,“谢了。”
“跟我还客气什么。”林未晞笑了笑,“走吧,食堂快没菜了,我也有点饿了。吃完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安抚好许墨,陪他去食堂匆匆吃了午饭,又看着他回宿舍休息后,林未晞才松了口气,感觉自己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事。帮助朋友走出低谷,对他而言是一种近乎本能的责任。然而,这一番奔波和情绪疏导下来,他自己也感到一阵疲惫。这种对他人情绪自然而然的敏锐感知和付出,消耗着他自身的能量。
下午的生物实验课,内容是观察植物细胞的有丝分裂。四人一组,需要合作制作洋葱根尖的临时装片,然后在显微镜下观察、绘图。巧合的是,他和江屿又是一组。
实验过程中,江屿一如既往地高效、精准。他负责切片,动作稳得惊人,切出的薄片几乎透明。林未晞负责染色和盖片,因为中午安抚许墨消耗了精力,他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操作时差点打翻染液。
“小心。”江屿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同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迅速扶住了摇晃的试剂瓶。
林未晞吓了一跳,抬头正对上江屿看过来的目光。那目光依旧平静,但似乎比平时多停留了一瞬,像是在审视他的状态。“集中注意力。”江屿收回手,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抱歉。”林未晞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集中精神。
当他们一起凑到显微镜前观察时,距离不可避免地拉得很近。林未晞能清晰地闻到江屿身上那股清冽的气息,混合着实验室里淡淡的酒精味。他的手臂偶尔会碰到江屿的胳膊,感受到对方衬衫布料下传来的温热体温。
每一次不经意的触碰,都让林未晞的心跳陡然加速,他只能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显微镜下的细胞世界上。
“看到了吗?中期,染色体排列在赤道板上。”江屿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低沉而清晰,因为距离近,气息几乎拂过林未晞的耳廓。
林未晞猛地一颤,脸颊发热,赶紧点头:“看……看到了。” 他此刻的紧张,混合了实验的专注、近距离接触的悸动,以及一丝因中午消耗而残留的疲惫。
“嗯,绘图吧。”江屿直起身,拉开了距离,表情依旧专业而冷静,仿佛刚才的靠近只是实验的必要步骤。
林未晞深吸一口气,拿起铅笔,开始按照观察到的图像绘图。他能感觉到江屿的目光落在他的画纸上,像是在检查他的绘图是否准确。这种被审视的感觉让他更加紧张,画错了好几笔。
“这里,”江屿忽然伸手指着图纸上的一个位置,他的指尖几乎要碰到纸面,但又保持着微妙的距离,“纺锤丝的结构,画得不够清晰。”
他的指尖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林未晞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跟着那根手指移动,心跳如鼓。
“哦,好,我改一下。”林未晞连忙用橡皮擦掉,重新画过。
他能感觉到江屿的视线一直停留在他的笔尖上。整个实验过程,江屿的指导都严格围绕着实验本身,专业、简洁、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或眼神交流。但那种因近距离合作而产生的、无法避免的物理接触和气息交融,却像无声的潮水,一次次漫过林未晞因疲惫而略显脆弱的心防,让他心绪不宁。
实验结束,上交了报告后,林未晞感觉像打了一场仗一样疲惫,那种熟悉的、因过度共情和付出而产生的“情感过载”的疲惫感,再次隐隐浮现。
放学铃声响起,同学们陆续离开。林未晞收拾书包时,发现江屿还在整理实验台,将器材归位,动作一丝不苟。当他整理好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开时,经过江屿身边,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说了句:“今天……谢谢你的纸条,还有实验时的指导。”
江屿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不客气。应该的。” 他顿了顿,罕见地补充了半句,目光扫过林未晞略显苍白的脸,“你脸色不太好。注意休息。”
这句近乎直白的关心,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林未晞本就不平静的心湖,漾开圈圈涟漪。他愣在原地,看着江屿说完后便转身继续忙碌的清冷背影,心里那种被拉扯的感觉达到了顶点。
为什么他可以在察觉到别人需要时,精准地递上小纸条,甚至说出关心的话,却又在大部分时候,筑起那样高的围墙?
他走出实验室,傍晚的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凉意。他回头看了一眼,江屿依旧在灯光下专注地整理着,侧影清冷而孤独。
这一天,充满了矛盾的信号:黑夜的低声提醒与白昼的刻意沉默,隐秘的纸条与公开的疏离,实验时不可避免的靠近与结束后迅速拉开的距离,以及最后那句石破天惊的关心。而他自己,则在关心朋友和面对江屿若即若离的拉扯中,再次感到了情感上的透支。
林未晞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身心俱疲,心里却更加混乱。他感觉自己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线的另一端握在江屿手里。时而收紧,让他靠近;时而放松,让他坠入迷雾。而他自己那种近乎本能的对他人好的倾向,在这场复杂的拉扯中,似乎正悄悄地消耗着他自己。
这座孤岛,他仿佛靠近了一些,看到了岛上植被的轮廓,甚至闻到了风中带来的、一丝独特的气息。但当他试图踏上岛屿时,却发现四周依然环绕着冰冷的、难以逾越的海水。而他自己,在努力泅渡的过程中,已感到了疲惫。
这种若即若离,这种冷暖交替,让林未晞感到困惑、疲惫,却也……更加沉迷。他叹了口气,心里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无法轻易地从这场无声的、消耗心力的拉扯中抽身而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