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三角橡皮 ...
-
运动会带来的短暂喧嚣,如同投入深湖的石子,涟漪散尽后,育才中学迅速回归了它最核心的节奏——密不透风的学习,以及悬于每个人眉心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月考。
教室里的空气仿佛被抽紧,连粉笔灰落在讲台上的声音都显得格外清晰。课间十分钟,以往的追逐笑闹被低声的题目讨论和趴在桌上争分夺秒的补觉取代。黑板上,“距月考还有7天”的猩红色倒计时,像无声的警钟,每日叩击着每个人的神经,带来一种实质性的压迫感。
林未晞将自己深深埋入题海,试图用繁重的学业压制心底那株破土而出的、名为“江屿”的幼苗。他比以往更努力地演算、背诵,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几乎要溢出格子,仿佛只要足够忙碌,就能忽略旁边那个身影带来的心神摇曳。
然而,越是刻意回避,感官却越是敏锐得可恨,像被无限放大的雷达,精准捕捉着来自左手边的每一个细微信号。
他能清晰听到江屿翻动书页时极轻的沙沙声,那声音带着一种独特的节奏感;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皂荚清冽和纸张微尘的气息,这气息在闷热的教室里像一缕清凉的风;甚至能凭借余光感知到他解题时微蹙的眉尖,那眉宇间凝聚的专注,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他的注意力。这种无孔不入的感知,让他的“镇压”计划收效甚微,反而像是在欲盖弥彰。
周三的数学课,老师正讲解一道复杂的三角函数综合题,涉及多次图像变换和参数讨论。林未晞听得有些吃力,思维像是陷入泥沼,笔记记得飞起,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几乎要模糊视线。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一声极轻微的、橡皮擦过纸张的“沙”声,随即停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
是江屿。他用的那块小巧的纯白橡皮,边缘已经磨得圆润,此刻在一个关键的演算步骤上轻轻擦过,却没能完全擦净,留下了一道淡淡的、略显顽固的铅笔痕印。
他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指尖捏着橡皮,无意识地用拇指摩挲着橡皮光滑的侧面,似乎在权衡是继续用力擦拭可能损坏纸张,还是容忍这点不完美。他习惯于极致简洁和精确,这点小小的瑕疵显然让他那追求完美的思维模式产生了一丝波动。
讲台上,老师还在用飞快的语速讲解着关键步骤,粉笔敲击黑板的“笃笃”声密集如鼓点,催促着每个人的思维。江屿的停顿只持续了两三秒,他似乎决定放弃彻底清除,准备在痕迹旁继续书写,不影响逻辑推进。
就在他笔尖即将落下的瞬间,一块被精心切成整齐三角状的、半新的高级绘图橡皮,从桌子下面,被一只纤细而略带迟疑、指尖微微泛白的手,悄悄地、几乎带着点鬼祟地,推到了他摊开的草稿纸边缘,紧挨着那道未擦净的痕迹。
是林未晞。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撞击声大得他怀疑周围的人都听得见。这个举动大胆又笨拙,充满了冒险意味。
他没有任何把握江屿会接受这近乎“多管闲事”的帮助,甚至可能招来他疑惑或冷淡的一瞥,让两人之间本就微妙的气氛更加尴尬。但他就是鬼使神差地做了——他书包的夹层里常年备着几块这种被切成三角的橡皮,尖端适合擦除精细的笔画和坐标点,是他画画和做复杂几何证明时养成的习惯。
此刻,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冲动战胜了理智和羞怯:他无法忍受看到江屿因这点微不足道的不完美而流露出的、哪怕一丝丝的困扰或妥协。他想为他提供“最优解”,就像江屿总是能为他指点迷津一样。
江屿的目光落在那块突兀出现的、带着棱角的三角橡皮上,停顿了足足一秒钟。他的睫毛低垂,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可能闪过的任何一丝惊讶或不解。
然后,就在林未晞紧张得几乎要屏住呼吸,准备迎接可能的尴尬时,他伸出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默不作声地、极其自然地拈起那块三角橡皮,用其尖细精准的顶端,对准那道痕印,轻轻一蹭,痕迹瞬间消失无踪,纸张恢复洁净。动作流畅、精准,没有一丝犹豫,仿佛这橡皮本就是他笔袋里的常备之物,此刻只是物尽其用。
他没有侧头看林未晞,也没有道谢,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扫过来,就像随手用了一下同桌闲置的尺子般平常,完成了这个微小的协作。
然而,对林未晞而言,这短暂无声的交接,却像在心尖最柔软的地方点燃了一簇微小的、噼啪作响的火焰。一股热流“轰”地涌上脸颊和耳根。他迅速低下头,假装专注地看向自己的笔记本,心脏跳得又急又乱,嘴角却抑制不住地想要向上弯起一个弧度,他不得不用力抿住嘴唇才能压制住。一种微妙的、带着窃喜和巨大满足感的暖流油然而生,瞬间冲淡了刚才解题的焦虑。
他接受了!他用了我的橡皮!而且用得那么顺手!这个简单的认知,像一颗甜蜜的糖果,在他心里缓缓融化,漾开圈圈愉悦的涟漪。这小小的成功,比解出一道难题更让他雀跃。
整个上午,林未晞的心情都因这微不足道却又重若千钧的“成功”而轻盈了几分,连带着看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都觉得明亮了些。
他甚至鼓起勇气,在课间假装不经意地、用笔尾轻轻点了点江屿摊在桌上的物理练习册边缘,指着一道他反复斟酌后选出的、自认为难度适中、不至于显得太蠢的题目。
“江屿,这道题受力分析这里,我总觉得有点别扭,绳子张力的分解角度好像怎么摆都不对,你能帮我看一下吗?”他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静自然,像最普通的、带着求知欲的同学请教,只有他自己知道,握着笔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江屿闻声转过头,目光先是落在题目上,快速浏览了一遍,然后又抬起眼,极快地扫了一下林未晞指着的受力分析草图。他的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像平静的湖面。
就在林未晞以为他又会像以前那样,只丢下一个关键词“正交分解”或者干脆沉默以对时,江屿却破天荒地拿起了自己手边的铅笔,身体微微向林未晞这边倾斜了一个很小的角度,在他的草稿纸空白处,简单却清晰地画了一个修正后的受力分析图,并用极简的语言点出了他思维的盲点。
“摩擦力的方向,判断反了。注意接触面相对运动趋势。”他的声音依旧平淡,没有起伏,但讲解的过程,包括那个微小的倾身动作,比林未晞预想的要稍微……耐心那么一点点?专注那么一点点?
“哦!原来是这样!是我想岔了!谢谢!”林未晞恍然大悟,心里那点雀跃又增加了一分,像被微风鼓胀的帆。
他开始觉得,那座看似被冰雪覆盖的孤岛,或许并非完全无法靠近,只是需要找到正确的、小心翼翼的接近方式。
然而,这种因为微小互动而滋生出的乐观情绪,并没有持续太久,就像短暂的阳光很快被更浓的乌云遮蔽。下午的自习课,气氛更加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班主任抱来一摞往年的月考真题进行模拟测试。试卷难度远超平时练习,题目刁钻,计算量巨大,教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空气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弥漫着无声的焦虑。
林未晞做得非常不顺利,尤其是理科综合部分,几道物理大题和化学推断题都卡了壳,思路像是走进了死胡同,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焦躁感和挫败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让他额头冒汗。
他下意识地、带着点求助意味地瞟向旁边的江屿。江屿已经做到了最后一道物理压轴题,速度一如既往地快,表情专注而冷静,仿佛周围这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与他完全隔绝。他偶尔会在草稿纸上写下几行简洁的公式,字迹工整有力,透着一股游刃有余的自信。
那种熟悉的、被远远抛在后面的无力感,再次狠狠地涌了上来,像一盆冷水浇熄了刚才那点小小的火苗。刚刚因为橡皮和请教题目而建立起来的一点微弱的信心,在这种巨大的、赤裸裸的实力差距面前,显得如此不堪一击,如此微不足道。
他和江屿之间,隔着的不仅是情感上朦胧的迷雾,更有学业上一道清晰而深刻的、难以逾越的鸿沟。这种认知让他刚刚升温的心情迅速冷却,甚至蒙上了一层灰暗的色彩。他配吗?配去关注这样一个人吗?配去产生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吗?自卑感悄无声息地啃噬着他。
就在这时,前排的沈清和似乎遇到了一道棘手的生物遗传概率计算题,他轻轻“啧”了一声,转过身,声音温和却清晰地越过林未晞,直接向江屿提问:“江屿,打扰一下,这道题第三问的概率计算,你的思路是?我的结果和答案对不上,感觉漏算了什么。”他的目光平静,带着纯粹的学术探讨意味,姿态坦然,却恰好将坐在中间的林未晞置于一个微妙而尴尬的旁观者位置。
江屿闻声抬起头,目光先是公事公办地掠过林未晞,直接与沈清和在空气中对接。他言简意赅地说了两个关键基因型的组合概率以及容易遗漏的伴性遗传情况,思路清晰,直击要害。
“原来如此,是这个隐性基因的组合概率容易被忽略。谢了。”沈清和恍然,微笑着道谢,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旁边的林未晞,那眼神温和依旧,嘴角带着了然的笑意,却仿佛在无声地传递着一种信息:看,这才是我们之间正常的、高效的、心无旁骛的学术交流方式。
林未晞的心微微向下一沉。沈清和可以如此自然、坦荡、目标明确地向江屿请教,而自己刚才的请教,却掺杂了那么多不可告人的、试探性的小心思和紧张不安。
这种对比让他感到一丝难堪和羞愧。更让他心绪不宁的是,他敏锐地察觉到,沈清和近来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似乎比以往更多、更久,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审视和……过分的关切?这让他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仿佛自己的秘密暴露在那双过于清澈理智的眼睛下,无所遁形。沈清和的温和,此刻反而成了另一种形式的负担。
放学铃声响起,像一声赦令,众人这才如释重负又疲惫不堪地开始收拾东西。林未晞默默地整理着写得密密麻麻又布满修改痕迹的模拟卷,心情复杂得像一团乱麻。
“未晞,”许墨哭丧着脸凑过来,整个人像被霜打过的茄子,“完了完了,这次月考我死定了!这模拟卷是人做的吗?太变态了!晚上回去你得救救我,数学最后两题我完全没思路,答案都看不懂!”他抓着林未晞的胳膊摇晃,像抓着救命稻草。
“好,晚上回去我们一起看,慢慢捋。”林未晞压下自己翻腾的情绪,习惯性地、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答应下来。帮助朋友,倾听他们的烦恼,解决他们的困难,是他稳定内心秩序、确认自我价值的重要方式,也是他逃避自身复杂情感的一个避风港。
当他抱起一摞沉重的书本和试卷准备离开时,胳膊肘不小心碰掉了江屿挂在课桌侧面的一个深蓝色帆布文件袋。袋子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里面的几张写满复杂公式和电路图的草稿纸散落出来。
“对不起!”林未晞心里一紧,连忙道歉,迅速蹲下身去捡。一种莫名的慌乱感袭来。
几乎是同时,江屿也弯下了腰,他的动作更快,手指修长而稳定。两人的手几乎在同一时间伸向了同一张飘得稍远的、画着复杂电磁场示意图的草稿纸。指尖在空中不可避免地发生了短暂的、轻微的触碰。
林未晞像被微弱的电流刺到一样,猛地缩回手,脸颊“唰”地一下又红了,心跳瞬间失衡。
江屿默不作声地捡起所有散落的纸张,有条不紊地按照原有的顺序叠好,重新塞回文件袋,动作利落精准,没有一丝多余。然后,他直起身,抬眼看了林未晞一眼,那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深不见底,但似乎……比平时多停留了那么半秒钟?林未晞屏住呼吸,无法确定那瞬间的凝视是责备、是无奈,还是……一丝极淡的、其他什么情绪?也许只是他的错觉,是他过度解读的希望。
“没关系。”江屿淡淡地说了一句,声音平稳无波,然后将文件袋重新挂好,背起那个看起来同样简洁却质感不错的黑色书包,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迈着稳定的步伐,率先走出了教室,消失在走廊熙攘的人群中。
林未晞却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在原地站了好几秒,怀里抱着沉重的书本,心里却空落落的,像是被挖走了一块。看着那个决绝消失在走廊尽头的冷漠背影,再回想刚才那瞬间的指尖相触和可能存在的短暂凝视,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混杂在一起,难以分辨。
有因为微小互动而生的窃喜和希望,有面对巨大差距产生的挫败和自卑,有害怕自己那些隐秘心思被沈清和甚至被江屿本人看穿的惶恐,有对沈清和那探究目光的隐约不安和排斥,更有对即将到来的、决定命运的月考的深切焦虑……各种强烈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几乎要将他淹没。
月考像一面巨大而残酷的镜子,不仅冰冷地映照出学业上难以弥补的差距,也仿佛要清晰地照进他内心最隐秘、最柔软、最不敢示人的角落。那些悄悄滋生的、不敢言说的、惊世骇俗的情愫,在这高压紧绷的氛围下,显得更加慌乱、无措和……不合时宜。
回宿舍的路上,夜色渐浓,秋风吹在身上带着凉意。林未晞看着道路两旁亮起的、象征着温暖与归宿的万家灯火,第一次对即将到来的考试感到如此复杂而沉重的压力。
他不仅要面对试卷上那些刁钻的难题,更要面对内心那片刚刚掀起惊涛骇浪、却前途未卜、暗礁遍布的陌生海域,以及身边那双温和却似乎能洞察一切、带来无形压力的眼睛。
他知道,月考之后,无论成绩如何,某些东西,或许会变得更加清晰,也或许,会变得更加复杂、更加难以收拾。
而此刻,他只能怀揣着这份混乱的悸动、不安、期待与恐惧,一步一步,走向那个充满未知和挑战的节点。那块被江屿指尖触碰过的三角橡皮,被他悄悄放回了笔袋最里层,像一个无声的见证,一个甜蜜又酸涩的秘密,也是他兵荒马乱的青春里,一个微小而确定的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