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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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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庆长假的第一天,秋意已浓得化不开。天空像是被一块巨大的、浸了水的灰色绒布蒙住了,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空气湿冷,带着一股土腥气和落叶腐烂的味道。
隋家公寓里,一种无声的紧绷感在蔓延。自那次冲突后,隋清玄在学校变得更加沉默。他像一座孤岛,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意。对于林晓瑜,他采用了一种极致的“冷处理”。没有恶语,没有明显的排斥,当对方试图传递善意时,他只会用一种毫无波澜的、仿佛看透明物体的眼神,或者简短的词语来回应,然后迅速移开视线。这种明显的忽视,比愤怒更伤人。林晓瑜眼中的光,在一次次的“冰点接触”后,终于熄灭了。隋清玄对此无动于衷,他甚至从这种冰冷的“掌控感”中获得一丝扭曲的安慰——看,我没有惹麻烦,我在按伯母和哥哥期望的“正常”方式行事。
然而,白天的冰冷面具,在夜晚独处时会片片碎裂。被背叛的刺痛(尽管是他单方面认定的)、对哥哥与林晓瑜之间每一个未被窥见细节的疯狂臆想、以及那种即将失去唯一浮木的极致恐慌,如同暗夜中的潮水,反复冲刷着他脆弱的堤防。国庆假期的第一个夜晚,他彻夜未眠。
窗外泛起灰白时,一种混合着疲惫、焦躁和破釜沉舟的疯狂念头,在他脑中成型。他需要真相,一个能让他安心或彻底绝望的答案。这个念头如同毒藤,缠绕住他最后的理智。
他赤脚下床,取出了那本藏在最深处的《定魂录》。泛黄的纸页带着不祥的寒意。他知道后果,记得上次哥哥苍白的脸色。内心有个微弱的声音在尖叫阻止,但很快被名为“占有”的恶魔淹没。
“我只是……需要知道。”他喃喃自语,为自己的罪行寻找借口。他再次咬破食指,拿起上次用的,被好好保留的,哥哥的头发,紧紧攥住。他闭上眼,低声吟诵起拗口诡异的咒文。房间温度悄然下降,一种无形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压力开始凝聚。
隔壁房间,隋玉对即将降临的灾难一无所知。他刚整理好明天回老家要带的行李,正专注于一道物理题。想到能见到爷爷奶奶,他嘴角泛起温和的笑意。也许山里的宁静能抚平清玄最近的焦躁,也能让他和清玄的关系缓和一下。
就在这时——
“嗡——”
一声来自颅内深处的尖锐鸣响猛地炸开!笔从手中滑落。紧随其后的,是如同烧红铁钎刺入大脑般的剧痛!这疼痛一阵猛过一阵,带着强烈的晕眩和恶心,眼前台灯的光线扭曲、碎裂成无数光斑。
“唔……”他痛苦呻吟,双手紧紧按住脑袋。心脏疯狂悸动,冷汗瞬间浸透睡衣。他试图呼救,喉咙却像被堵住,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
更可怕的是,他清晰地感觉到,一个冰冷、粘腻、完全陌生的意识,正强行闯入他的脑海,像一条贪婪的蛇,在他的记忆宫殿中肆意游走、翻搅!那些被他珍视的、隐藏的情感碎片,被粗暴地扯出暴露——他与林晓瑜对话时的耐心与担忧;看到粉色信封时,那抹混合着欣慰与失落的复杂滋味;对弟弟未来的深深忧虑;还有……在瑞士雪山上,弟弟说出“只有我们两个人”时,他内心深处那一闪而过的、被他迅速忽略掉的恐慌……
他在意识深处呐喊、挣扎,但那股外来的力量强大而冰冷,牢牢禁锢着他。
视线开始模糊,一切旋转成混沌的色彩。剧烈的恶心感让他俯身干呕。最终,在吞噬一切的黑暗降临前,他仿佛听到一声遥远而熟悉的呼唤……
“哥哥!”
身体失去支撑,他像断线木偶般从椅子滑落,“咚”地一声重重摔倒在地,意识沉入无边黑暗。
隔壁房间,隋清玄在术法连接的瞬间,也遭受了巨大精神反噬。他感觉脑袋像被重锤击中,鼻腔一热,流下温热的液体。但他顾不上这些,所有精神力都聚焦在那强行建立的连接上。他贪婪地“翻阅”着哥哥的记忆。真相如冰水泼面——那些聊天记录充满了兄长笨拙却真挚的关切,毫无暧昧;哥哥看到情书时的心情,是那种珍视之物被窥见的微妙失落,虽然是出于弟弟长大,有一天也会分离的失落……
猜忌与愤怒土崩瓦解。一股巨大的、让他虚脱的释然涌上。哥哥是在乎他的,从始至终…………
然而,这释然仅持续一瞬。通过未稳定的连接,他猛地“看到”哥哥脸色死灰,瞳孔涣散,痛苦地蜷缩后重重倒地!那声音仿佛砸在他心脏上!
“哥哥!!!”
撕心裂肺的尖叫冲破喉咙。隋清玄凭借本能,用尽意志粗暴斩断精神连接,脑海中传来如同被撕裂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黑,但他强撑着,像发疯的野兽,撞开自己房门,又狠狠踹开隋玉的房门!
眼前的景象让他血液冻结——隋玉毫无生气地躺在地板上,面容扭曲,眉头死锁,唇色骇人。
“小玉?!天啊!这是怎么了?!”华月听到动静,惊慌跑来,看到倒地的儿子和被侄子紧紧搂住的情景,腿一软,声音颤抖。
“伯母!车!快叫车!”隋清玄声音破碎,充满极致恐惧,“去医院,去医院……不!回老家!找张道士!立刻!只有他能救哥哥!”他语无伦次地嘶喊,强烈直觉告诉他,现代医学救不了哥哥,唯有那个老人可能挽回他所造成的大错。
华月被隋清玄眼中的疯狂和绝望吓到,虽然不明所以,但母亲的本能让她选择相信。她慌乱联系车辆,手忙脚乱帮隋清玄用厚毯子裹紧昏迷的隋玉。隋清玄不顾自己也在流鼻血,不顾脑海中的眩晕剧痛,一把将哥哥打横抱起,跌跌撞撞冲出门……
这边……隋玉在粘稠、冰冷的虚无中不断下坠。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无尽的黑暗和灵魂被剥离的失重感。
下坠停止。他站在漆黑的水面上,脚下荡开无声涟漪。远处,一个光点化作隋清玄的身影,背对着他,孤寂而决绝。
“清玄?”他试探呼唤,声音空洞,带着回声。
隋清玄缓缓转身。脸孔一半隐在阴影里,眼神空洞得如同深井。“哥哥,”声音冰冷,“你背叛了我。”
“我没有!清玄,是有什么误会吗?”隋玉愣了一下,反应过来隋清玄在说什么,急切想上前解释。
隋清玄抬起手,指向他。一股庞大无形的力量猛撞在隋玉胸口!
“呃!”隋玉向后倒去,身后不是平地,是深不见底的水,他跌入漆黑刺骨的水中……寒意瞬间包裹了他,咸涩的水灌入口鼻,窒息感死死扼住喉咙。他拼命挣扎,四肢却沉重如铅,不听使唤,肺部空气一点点挤出,火烧火燎地疼,意识开始涣散。水面上那点微光越来越远,最终只剩针尖大小的白点。
绝望如同冰冷海水,从四面挤压过来,要将他碾碎。他放弃了挣扎,任由身体向黑暗深渊沉沦……
就在意识即将消散的最后一刻,一只温暖、干燥而有力的手,猛地穿透湖水,牢牢抓住他的手腕!那力量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和奇异的、令人心安的,熟悉的古旧气息。他被猛地向上拉去!
“哗啦——”
破水而出的瞬间,冰冷空气涌入肺叶,带来剧烈的呛咳,带来生的喜悦。
“咳!咳咳咳!嗬……嗬……”
隋玉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呼吸着带檀香和草药味的空气,浑身冷汗,仿佛真从溺水中逃生。他环顾四周,身处陈设简朴的古旧房间,窗外天已亮。
“小玉!你醒了!太好了!”华月带哭腔的惊喜呼喊响起。她扑到床边,反复抚摸儿子的额头脸颊,眼泪直掉。
隋玉转头,看见母亲憔悴的脸上有了血色,而站在她身后,脸色比他更苍白、眼睛红肿、嘴唇咬出血印的,正是隋清玄。看到哥哥醒来,隋清玄身体晃动了一下,眼中爆发出刺目光彩,但那光彩下是深不见底的愧疚和后怕。
“我……这是哪里?”隋玉声音沙哑。
“这是张师父的山里道观。”华月哽咽解释,“你昨晚突然昏倒,怎么都不醒,浑身冰凉,魂都吓没了!清玄像疯了一样,非要立刻带你回来,一路上抱着你不肯撒手……”她心疼地看了一眼侄子。
静立窗边的张道士缓步走来。他须发如雪,目光深邃。他仔细端详隋玉面色,翻开他眼皮看了看,对华月平和道:“无妨了,魂魄已定,只是元气大伤,需静养。我去厨房看看药,华月,你来帮一下我。”
华月连忙点头,擦泪离开。
张道士的目光落在僵立的隋清玄身上,那目光重若千钧,让隋清玄瑟缩了一下。老道士轻叹,声含复杂情绪。
“痴儿,”他缓缓道,“镜渊之术,窥人心魄,损人伤己,乃大忌。你可知,你险些扯散你哥哥的魂?”他看着隋清玄瞬间惨白的脸,续道,“有些劫,是你们命里纠缠;有些结,需你们自解。外人难插手。”目光扫过兄弟二人,定在隋清玄身上,“好好跟你哥哥谈谈。说清楚。”
言罢,他转身稳步走出房门,轻轻带上门。
“吱呀”一声,房间陷入凝滞寂静,只剩窗外鸟鸣和隋玉未平的急促呼吸。
隋玉看着弟弟,心中好像有了答案,静静地等他开口。
隋清玄低头,双手死绞,指节泛白。他不敢抬头。漫长沉默蔓延,每一秒都难熬如世纪。终于,他用尽力气,声音颤如落叶,开始了迟来的忏悔。
他从看到聊天记录后的崩溃误解讲起,讲到日夜折磨他的猜忌恐慌,讲到如何鬼迷心窍再动《定魂录》,以及施术时既恐惧又病态渴望的矛盾心情……他毫无隐瞒,将最阴暗扭曲的心思血淋淋剖开,摊在哥哥面前。
“……哥哥,对不起……我真的知道错了……我看到那些……才明白……是我疯了……是我误会了你……”他哽咽,眼泪大颗砸落地板,“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我以为你更喜欢和别人……我害怕……哥哥,我好害怕失去你……”他抬头,脸上泪涕纵横,眼神脆弱如即将碎裂的琉璃,充满绝望乞求。
隋玉静静听着,心中五味杂陈。有对弟弟走入极端的痛心,有对《定魂录》的深深忌惮,有对昨夜濒死痛苦的余悸,但更多的,是深沉的疲惫与难以言喻的悲哀。他看着弟弟哭得喘不上气的样子,想起梦中将他拉回的手,想起弟弟不顾一切的决绝……这个弟弟,用最错误的方式,表达着最扭曲却也最真实的依赖。
他艰难抬起虚软的手,轻轻伸向弟弟。指尖触到湿漉冰凉的脸颊时,隋清玄猛地一颤,却不敢躲闪。
隋玉用指腹,一点点,极缓慢地,擦去弟弟脸上的泪与狼狈。动作温柔如对待珍宝,眼神却前所未有的严肃沉重,牢牢锁住隋清玄闪烁的目光。
“清玄,”声音沙哑却清晰,每字敲打在心,“我从来没有,也永远不会不要你。你是我弟弟,这是永远不变的事实。”
他停顿,让这句话的力量沉淀,然后加重语气:“但你要牢牢记住——信任,不是靠伤害彼此、窥探隐私建立!你这次的所作所为,不仅是在我身体上划了一刀,更是在我们之间,划下深深裂痕!我原谅你这一次,不是因为它可轻易原谅,而是因为我理解你的不安,因为我在乎你。”
眼神复杂,有关切、痛心,也有不容置疑的警告:“但这是最后一次。绝对,绝对不能有下一次。如果你再动用那种危险东西,或用任何方式伤害自己、伤害我来证明什么,那么……”
他未说出口后果,但那未竟话语和眼神中的决绝,比任何斥责都让隋清玄恐惧。他明白了,那是哥哥的底线,是他绝不能跨越的雷池。
“我答应你!哥哥!我答应你!”隋清玄几乎扑倒床边,紧抓隋玉的手,将滚烫泪脸埋进哥哥冰凉的掌心,如抓救命稻草,声哽急切,“我再也不会了!我发誓!再不伤害你!哥哥,你信我,信我这一次……”
他泣不成声,巨大悔恨与失而复得的庆幸交织,几乎将他撕裂。
隋玉感受着掌心的湿热与弟弟的颤抖,心中紧绷的弦稍松,但更深沉的忧虑悄然蔓延。原谅容易,信任的重建与前路的引导,依旧漫长艰难。他反手握紧弟弟冰冷的手指,轻轻收拢……他看向窗外。
窗棂外,一缕微弱阳光终于突破层云,斜照进房,在地板上投下模糊光斑,试图驱散一室阴霾。然而,光影边缘,依旧残留着无法照亮的浓重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