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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拆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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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有一条秘密通道,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简简如是说》
翌日。
邬寰醒来的时候另一个主人公已经很不负责任地离开了。
床单上的痕迹不堪入目,空气里还残留着暧昧气息。电话铃声在完成了第五次歇斯底里后,锲而不舍地发起了第六次冲锋。
邬寰走下床时腿经不住地一软,他撑住床沿缓了好一会,终于在铃声准备进行第七次自杀式袭击前把它拨了回去。
来电的人是老孟——邬寰在乞力马扎罗山下捡的摄影师朋友,也是镜界实际的老板。
“喂,小寰。我听Ken说你昨天……嗯哼,是在镜界留宿的啊?”
“……”
“哎,我就说嘛,人不能太局限。你初恋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你总不能为他守身如玉一辈子。”
“……”
那头沉默得可疑,老孟试探的调子都变得飘忽起来。
“你……是喝多了?还是说酒后那啥……”
眼看话题直奔《今日说法》,邬寰迫不得已出口道:“……不是。”
沙砾摩擦般嘶哑的声音,把两人都噎住了。
“没醉,”邬寰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将手搭在眼睛上,破罐破摔道:“……一点都没醉。”
只是酒意上头,一时放纵。
老孟识相地连“哦”三声,语气之曲折,就差把揶揄之意摆在明面上了。
邬寰硬着头皮和人艰难寒暄,终于把老孟糊弄过去,身心俱疲按了通话。
“说起来,听说环安集团给NAH供了批新设备,专门针对高原气候做的优化。你不是下周出差去那曲吗,要是能提前摸到,给兄弟讲讲是什么滋味。”老孟在挂断前终于想起正事。
不愧是摄影,已经告别了看美人赏豪车的低级趣味,早早盯上了那几台铁皮疙瘩。
想起工作,邬寰微眯起眼睛,昨夜放的狠话这才悠悠浮上心头。
“行,”他轻笑,“去做正事了。”
八月,高温蒸腾着城市。而在NAH的写字楼里,办公区的空调还在吭哧吭哧吹着,里面的人好不惬意。
文件和设备都不知道堆哪里去了,桌上摆着炸鸡和啤酒,香气四溢。众人热热闹闹地围坐一团。
“牛逼啊郝哥,这次拿的可是枫桦杯的特奖!下回可不得去月球拍片了啊。”
“郝哥,都不说了,话都在酒里,发达以后别忘了兄弟。”
站在人群中心的郝潜穿着名牌西装,比办公室里那些被吸干精气的牛马高出几个层次,整个人透出一种极其淡淡的装感。
他的余光正好瞥见门口倚着的身影,唇角一勾,摆手拨开人群。
“哎呦,这不是寰哥吗?”他快步上前,揽过邬寰的肩膀,姿态亲密,“大家伙儿正给我庆功呢!你这尊大神可不好请啊,快进快进!”
邬寰没接郝潜敬过来的酒,只晃了晃脖子间的那只不离身微单相机,笑得温良恭俭:“恭喜啊。不过今天是专门来谈环安那批新设备的,那曲的项目等着用。这不,只能来扫兴了。”
郝潜眼底掠过异色,嗓门拔得更高:“设备?小事啊。这里太吵,我们去会议室细聊。”
他扫视一圈众人,在大家逐渐安静下来后,放缓了声音:“各位继续喝,晚上去‘云顶’团建,报我名字就行。我现在和寰哥去谈点‘正事’。”
室内又掀起一阵叫好。
会议室的门咔哒合拢,瞬间吞没了外头的喧嚣。
郝潜反锁上门,指节轻敲墙壁:“新装的隔音层,效果不错吧?”
他踱到窗边,“刷”地拉下百叶窗,密闭的空间里,光线骤暗。
邬寰抱臂倚桌:“设备清单我带过来了,看看?”
光影摇曳着落在郝潜脸上,在某一个角度,竟然显得这个人有些狰狞,像是没藏好獠牙的野兽。
他露出一个温吞的微笑,开口道:“邬老师啊——”
称呼从“寰哥”进化到“老师”,不动声色代替NAH把邬寰打成外包头子。
“不敢,”邬寰截断话头,皮笑肉不笑道:“担待不起。”
郝潜也不生气,目光投向了邬寰颈间的微单,话说得滴水不漏,“咱们谈内部协调的事就别录音录像了吧,影响不好。”
邬寰唇角弯起,他摘下微单,手指摩挲着底部一个不起眼的卡扣,“你说这个?”
他笑:“郝总警惕性挺高嘛,这是怕我录点技术交流的‘干货’?”
话音未落,只听极其细微的一声“咔哒”,相机的底板被他干净利落地卸了下来。动作流畅,熟稔得像是拆解了千百次。
邬寰把那块卸下的底板随意地放在桌面上,发出“哒”的一声轻响。他捏着相机主体,将空荡荡的、暴露着内部精密电路和接口的机身内部——毫无保留地展示给郝潜看。
“放心吧,”邬寰声音平和,恍若只是随口科普,“微单里面没胶卷,这玩意儿拆了底板,核心传感器暴露着,就算装回去,短时间内也录不了像——就跟拔了内存卡一个道理。防潮防尘都成问题,强行开机还可能烧CMOS。”
他掂了掂手里失去底盖保护的脆弱机身,“喏,就是个精致的金属壳子了。总不能指望我用它拍会议纪要吧?”
郝潜放在暗处的手握紧了,面上却是笑容得体的模样。
“能遵守公司纪律当然是好的。”他展颜道:“至于环安科技的那批设备,我们先不急,这也不是我拍板就能定下的。”
郝总或许不能做主,但NAH的太子爷可太能做主了啊。
邬寰心知肚明,这就是存心卡着不放。
两人都清楚,话说到这里,也该进入正题了。
果然,郝潜挺直了背,换了一副口吻道:“邬老师啊,不是我说教,我们NAH是一个大家庭,做人也不能太特立独行。”
“你今天不准时参加团建就算了——”故意拖长音节,叩击桌面的指节发出规律的声响,无形中造成了一种压迫感。
“你这一副清高的做派,把工作当儿戏总不是事儿啊。藏区的事儿你先放放,也别总是好高骛远。”
“你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先学会集体荣誉感,我们NAH的荣誉也是你的荣誉,你说对不对?”
PUA的馊味扑面而来。邬寰唇角微不可察的一抽。神特么的集体荣誉,感情只要是NAH的人拿了奖,具体究竟是谁拿的也不重要。
他摩挲着桌上那块被拆下来的微单底板,感受着金属的凉意渗入指尖,开口道:“郝总教训的是,可见郝总在人情练达上很有心得,我们这些野路子,确实是拍马难及。”
这句带刺的恭维精准扎进了郝潜的虚荣心,他的眼底闪过一丝恼怒。直起身,西装笔挺的线条在昏暗显出一种上层人士特有的倨傲。
邬寰了然。今天这一遭可不能只是为了这批新设备。说到底也不过是敲山震虎,暗示他管好嘴。
果然,只听郝潜嗤笑一声,冷声道:“学不来就对了!不是谁都有NAH这样的资源,这枫桦杯也不是谁都能拿的。”
“动用关系?我做事只认结果!”
“你也知道,我向来不屑于拿官威压人——但是!有些话我今天不得不说!”
他猛地转身,手指虚点邬寰的胸口,“好好学学,别总盯着藏区的那些小项目,跟个野狗似的在那里刨食。”
“……”
空气骤然凝固,绷紧如将断的弦。
袖口下的拳头不断握紧又被主人强迫着放松。邬寰垂眸,掩去眼底的情绪,指尖在微单裸露的电路板上无意识划过。
抬头时,他的笑容依旧谦逊,“受教了。大局观……我确实该跟郝总多学学。”
他慢条斯理地拾起相机底板,卡扣合拢的“咔哒”声清脆突兀,“设备的事,既然您不急,那我就先告辞了。”
一触即发的火药味戛然而止。在邬寰拉开会议室大门的那一刻,外头办公区的喧嚣瞬间灌进来,在这个封闭的空间模糊出几分不真切。
郝潜的声音自身后追上来,“寰哥,既然你这么在意那曲这批设备,那就去负责吧。”
“只是那地方山高地远,设备精贵,可千万别出什么乱子才好。”
瞧瞧,这才刚迈出门,“寰哥”又叫回来了。
邬寰的唇角悄然弯起,他的嗓音不卑不亢,仿佛没有听见郝潜明里暗里的威胁,“那就多谢郝哥抬爱了。”
剩下的话不咸不淡地飘过来,嗓音仍然是温和的,却带着微妙的讽刺,“对了,还没恭喜您的特奖呢,说起来也真是——实至名归。”
门缓缓合上,隔音层再次吞没一切。
办公区的热闹在邬寰出来的刹那凝固,众人面上浮现出矫饰过的热络笑意。
都是人精,哪怕刚才郝潜在大家面前做足了样子,也还是叫人察觉到了两人间的暗流涌动。
邬寰大方摆手道:“大家不用管我,别拘束呀,继续嗨。”
他走到NAH的写字楼下,正要推开公司大门,却被一个清亮的女声喊住。
“邬寰!”德吉梅朵胸前还挂着实习的牌子,兴冲冲地跑过来。
“怎么样怎么样?”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问道。
“……”邬寰满头黑线,目光微不可察地扫过四周的员工,唇角一抽,“没怎么样——等你下班了我们到隔壁猫咖细讲?”
“滴”旁边的门禁声戏剧性地响起,某个高管踩着点扬长而去,留下一群被迫加班的牛马暗自酝酿怨气。
梅朵眼睛发亮,“下班时间到了,走吧走吧。”这实习生准点下班得理直气壮,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行吧。
这就是零零后整顿职场吗?简直恐怖如斯。邬寰带梅朵走向猫咖时还在暗自震撼。
“你竟然没有把那个蠢货胖揍一顿?!”梅朵挖冰淇淋的手都透出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愤懑,“这不像你。”
“郝潜就等着我动手,”邬寰耸耸肩,怀里抱着一只黑脸的暹罗猫,神情散漫,“只要我一动手,就有理由被NAH开除,到时候我再说什么,都会被打成对前东家的恶意中伤。”
“那你昨天放什么狠话?”
“今天他也没有讨着好。这次那曲的设备到手了。”说到这里,邬寰笑了笑,用手指挠了挠猫咪下巴,“更何况,他的报应在后头。我想想,大概不出一个月吧。”
梅朵若有所思般点点头,又听邬寰道:“说起来,这次在那曲和政府的合作项目也算是个历练的好机会。我跟上面申请,把你调过来给我当向导。”
梅朵是藏区的原住民,她的家就在318国道旁。虽说邬寰对藏区也颇为熟悉,但总归带个向导要方便很多。
“可以发优秀实习证明吗?”梅朵眼神清澈,直奔核心。
现在还在考虑实习证明吗……
“……姑娘,你要是真在NAH总部继续混下去,不出仨月,小鞋能给你穿成高跷。”邬寰哑然失笑。
梅朵并不笨,相反,公司里的那蝇营狗苟,她看得比谁都清楚。今天她如此高调地和邬寰走这么近,一定会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
“我只是懒得搭理那些人。”她恹恹道:“没意思。只有圈养的牲口才会那样勾心斗角,争着去踩烂同一片草场。”
邬寰被她逗乐,顺手把怀里那只咋哇乱叫的暹罗猫塞过去。猫大爷不满地“喵呜”一声,从梅朵腿上弹跳起飞,高贵冷艳地蹲上了皮沙发。
梅朵莫名其妙地塞了满身的猫毛,莫名其妙被一只小狗猫嫌弃了,又莫名其妙地看着邬寰站起来。
“那是什么?”她看着邬寰手里的那只“钢笔”,心里有了某种猜测。
“这个啊。”邬寰笑得有些坏,“录音笔。会议室里郝总的‘高见’,一句不落。”
搞摄影的总是有着思维定式。比如提起录音设备一般会优先想起相机手机一类,偏偏灯下黑,漏了录音行业的专业选手。
再比如,他们不会想到,再讲究严谨构图的作品,也架不住一段语焉不详的录音,轻易就能引起牛马们的共情。
大众或许不在乎什么摄影枫桦杯特奖,但是他们太可以理解被领导抢功劳的愤怒了。
邬寰牵起唇角,却还是露出一个干净爽朗的笑。
送梅朵回到学校,邬寰吹着荒腔走板的调子,一个人走在深圳湾咸腥的晚风里。
前方,一伙人正焦灼地拦住路人询问。
“小哥,你见过这小孩吗?今天早上从第一人民医院走丢的。”
“对对,穿着病号服,长这样!”
这样的事情在这里不算少,邬寰最近也没见过什么小女孩。
于是他没有多想,懒洋洋地走在路上,像是某种软趴趴的大猫。
下周就要进藏区,这会儿邬寰人还在沿海,心里早飘到青藏高原上去了。
虽然说这趟差事是董事长有意要只开他,但郝潜那句话说得不错,他的确挺稀罕那曲这个项目的。
某人已经开始期待那只曾和他有过几面之缘的雪豹了。说起来,上次拍到它还是在半年前。
算算时间,它估计已经当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