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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疯长的荆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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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籍修复的工作枯燥却有效,像一剂温和的镇静剂,强制性地将苏晚的意识束缚在方寸之间。毛笔尖蘸取特制的浆糊,小心地涂抹在破损的纸页边缘,再用镊子夹起薄如蝉翼的补纸,精准地贴合。动作必须稳,呼吸必须缓,心,也必须静。
起初,他只是机械地重复。但渐渐地,那些被刻意封存的记忆,如同嗅到裂缝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
当他用最小号的勾线笔,修复一处虫蛀的细微孔洞时,指尖的稳定,让他莫名想起沈砚清站在他身后,握着他的手,带他感受笔触与绢丝摩擦时那种精微力道的情景。那个男人的声音低沉,落在耳畔:“力透纸背,不是蛮力,是控制。这里,再轻一分。”
当他调试一种近乎失传的古彩颜料,反复试验色泽的浓淡时,脑海里浮现的,是沈砚清私人工作室里那些琳琅满目、许多他连见都没见过的珍稀原料。沈砚清会随意地拈起一撮,告诉他产地、特性,以及在不同光线下的显色变化。那些知识,是外面任何一个老师都无法轻易传授的。
这些指导,曾经被他视为掌控的一部分,是沈砚清将他打磨成更符合其心意藏品的工具。可现在,剥离了当时的恐惧与屈辱,剩下的,竟是实实在在的、让他受益无穷的专业积淀。
一个念头如同毒蛇,骤然噬咬他的心——
如果他真的只是一件无足轻重、可以随意丢弃的玩意儿,沈砚清那样的人,何必耗费如此心血,亲自指点?那些看似随意的提点,背后需要的是何等庞大的知识储备和耐心?
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要费尽心思得到?既然……或许是有过一丝喜欢的,为什么又要用那种方式对待他?将他踩进泥里,碾碎他的尊严,用药物和恐惧将他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为什么……”他无意识地喃喃出声,手中的勾线笔一顿,一滴过浓的墨汁滴落在刚刚补好的纸页上,晕开一小团刺眼的污迹。
他猛地回过神,看着那处败笔,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失败。又是失败。在他试图构建的新生活里,那个男人的阴影依旧无处不在,轻易就能摧毁他努力的成果。
怨恨如同疯长的荆棘,瞬间刺穿了伪装的平静。不是恨他的残忍,而是恨他的矛盾,恨他的……不在意!
既然当初用尽手段把他锁在身边,为什么他逃了,他却能如此云淡风轻?像拂去一粒尘埃?甚至还能若无其事地准备婚礼,和另一个男人上演破镜重圆的戏码?
那他苏晚这一年多的痛苦挣扎,算什么?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吗?
强烈的、想要一个答案的冲动,像野火般烧遍了他的四肢百骸。他想冲到沈砚清面前,抓住他的衣领,嘶吼着问他:你不是要把我关起来吗?为什么我跑了你不来找?!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这个念头如此疯狂,却又带着一种毁灭性的诱惑。
他猛地站起身,工作椅因为突兀的力道向后滑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周围的同事惊讶地看向他。他却浑然不觉,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胸口剧烈起伏,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濒临崩溃的野兽。
他需要答案。
他必须问清楚。
他甚至顾不得收拾狼藉的工作台,抓起手机和外套,踉跄着冲出了工作室。午后的阳光白得晃眼,街道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他却感觉所有的声音都隔着一层膜,只有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和脑海里那个疯狂的念头在轰鸣。
他站在街边,颤抖着手掏出手机,屏幕解锁,手指悬停在那个他以为早已删除、却早已刻入骨髓的号码上。
按下拨打键吗?
问他什么?
问他为什么不要自己了?
这个认知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他瞬间清醒了几分,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羞耻和自我厌弃。
他算什么?一个被抛弃的宠物,摇尾乞怜地回去问主人为什么不要它了吗?
巨大的无力感和绝望再次将他淹没。他蹲在人来人往的街边,将脸埋进膝盖,肩膀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没有哭出声,只是觉得浑身冰冷。
原来,他连质问的资格,都没有。
疯长的荆棘没有刺向别人,反而将他自己的心,扎得千疮百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