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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温水的牢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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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如同被稀释的蜜糖,粘稠而缓慢地流淌。苏晚将自己活成了一个精确的符号,嵌入了“正常”的模板。工作室、公寓、偶尔的餐馆或蒋哲喧闹的游戏室,构成了他全部的生活轨迹。他修复古画,照顾绿植,尝试新的食谱,甚至在顾晏的建议下,开始每周去两次健身房。他的生活像一篇结构工整、用词妥帖的范文,挑不出错处,却也看不出灵魂的笔锋。
顾晏的追求,便是在这样一片刻意营造的平静水面上,投下的一颗颗圆润光滑的鹅卵石。起初只是细微的涟漪,而后,波纹渐渐清晰,带着不容忽视的、温和的力道。
他依旧会送来苏晚在聊天中无意提及的、某位冷门艺术家的绝版画册,但包裹里开始出现一些“额外”的东西——一盒来自京都老铺的、香气清雅的线香;一套品质极佳、触感温润的手冲咖啡器具;或者,仅仅是一张手写的卡片,上面抄录着一首意境悠远的俳句,字迹挺拔舒展。他的馈赠从不显得隆重或急迫,总是恰到好处地出现在苏晚生活需求的缝隙里,带着一种体贴入微的观察力。
他们的约会(如果那可以称之为约会的话)也是如此。没有喧嚣的场合,没有刻意的浪漫。有时是去听一场小众的室内乐演出,音乐厅里灯光幽暗,顾晏在他身边坐得笔直,专注聆听,只在乐章间歇时,侧头低声与他交流一两个精准的听感。有时是去一家隐匿在巷弄深处的私房菜,老板是顾晏的旧识,菜品精致得像艺术品,环境清幽得只听得到杯碟轻微的碰撞声。顾晏会为他布菜,动作自然,会细致地讲解某道菜的渊源或食材的妙处,言谈举止间,是沉淀已久的学识和从容不迫的风度。
他甚至开始更深入地介入苏晚的生活。那盆琴叶榕在他的指点下长势愈发喜人;他介绍了一位据说极难预约的老中医,为苏晚调理那次“肠胃不适”后依旧略显虚弱的身体;他会不动声色地帮苏晚过滤掉一些不必要的社交邀约,为他守住那片珍贵的安静。
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工作室的周先生某次拍着苏晚的肩膀,语气带着长辈的宽慰:“顾先生人稳重,靠得住。小苏啊,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要往前看。”蒋哲更是直言不讳:“顾晏这样的,打着灯笼都难找!你小子可别犯浑!”
苏晚听着,点头,微笑。他无法反驳。顾晏确实像一个完美无瑕的范本,符合所有关于“良配”的想象。他给予的是尊重、空间、引导和一个清晰可见的、安稳美好的未来。与沈砚清那种令人窒息的风暴相比,这简直是救赎。
他尝试着回应。他收下那些礼物,妥善使用;他赴那些约会,穿着顾晏似乎更欣赏的、质地柔软的浅色系衣物;他甚至在顾晏某次望着窗外细雨,轻声说起希望在郊区有个带院子的小房子,可以种花喝茶时,沉默了片刻,然后低声回应:“……听起来不错。”
他在扮演一个“正在被治愈”、“正在走向新生活”的角色,并且演技日益精进。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那片土壤是何等贫瘠。当顾晏的手,在过马路时极其自然地、短暂地虚扶一下他的后腰,他感觉到的不是心动,而是一种肌肉下意识的紧绷,和一种想要微微侧身避开的冲动。那触碰太有分寸,太安全,像隔着玻璃的抚摸,激不起任何涟漪。
当顾晏在朦胧的烛光下,用那双总是清澈见底、带着欣赏与温和笑意的眼睛凝视他时,苏晚却常常会神游天外。他会不受控制地想起另一双眼睛,深得像寒潭,里面翻滚着毫不掩饰的欲念、冰冷的审视、以及偶尔掠过、快得抓不住的、类似于痛苦的东西。那目光曾像烙铁烫在他的灵魂上,带来恐惧和屈辱,却也奇异地在那些时刻,让他感觉自己被一种强大的、扭曲的力量全然“看见”和“需要”着。
顾晏的追求,像一杯被精心控制在最适合入口温度的温水。它不会烫伤你,也不会冰着你,它滋养你,包裹你,试图抚平你所有的棱角和褶皱。可苏晚却觉得自己像一条被养在这样一杯水里的热带鱼。环境恒温,水质清澈,食物充足,没有任何危险。他应该感到舒适,满足。
可他却日复一日地感到一种无声的窒息。这水太干净,太平稳,缺乏氧气,缺乏激流,缺乏那种能让他鳞片战栗、血液奔涌的活力和……破坏力。他渴望的是暴风雨中海浪拍打礁石的猛烈,是黑暗中能将一切焚烧殆尽的野火,是那种近乎蛮横的、将他的一切都打上独占烙印的强烈需求。
只有那种极致的情感强度,才能穿透他厚重的心防,让他感觉到自己是被深刻地、不可或缺地“需要”着,而不是被“妥善安置”着。
他看着公寓里越来越多顾晏留下的痕迹——那套昂贵的咖啡器具,书架上层理清晰的画册,窗台上顾晏送的、象征着“纯洁与美好”的白色海芋。一切都井然有序,充满品味。
很好。真的很好。
好得像一个设计精美的样板间。
而他,站在这片“好”得无可挑剔的温暖水域里,却感觉自己正在一点点被抽空活力,缓慢地、安静地,沉向无人察觉的水底。
温水的牢笼,没有锁链,没有高墙。
它用“好”与“正常”编织而成,柔软,却密不透风。
囚禁着一颗早已被极端豢养、再也无法回归平淡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