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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空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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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一声脆响,丛叙猛地后退几步。
可能是他脸色实在太差了,围上来的人愣了下,随即莫名:“不是,你这人怎么回事?我朋友只是想要个联系方式……”
后面说的什么话丛叙已经不记得了。球馆老板急忙忙过来,一手揽着他的肩一边和那些人解释,七嘴八舌最终化作耳边轰隆隆的嗡鸣,外界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面前所有人的面孔都像蒙上一层雾,看不清五官。他恍惚着一个个看过去,没有蠕虫,没有浮肿,也没有噩梦般的鬼手。
什么都没有。
可恶心的触感仍黏连在肩上,就像那种窥视感始终如影随形。
“丛叙?丛叙!”
再回过神时,面前是老板放大的脸:“丛叙你没事吧?”
“……没事,”
更衣室空旷寂静,冷白的灯光滑过金属柜,巨大的更衣镜矗立在面前,被框柱的人面色煞白。
良久,丛叙将脸埋入掌心:“只是低血糖。”
冷风穿堂,白炽灯闪了闪,一盏接着一盏熄灭,窗外夜色如稠墨浸染开,伴随着震耳音响炸开,城市霓虹撕裂天幕。
车流化作流动光带,缠绕满是钢筋水泥的楼宇,灯红酒绿,红男绿女,紫蓝交织的灯光穿透夜店玻璃幕墙,将门前柏油路一片片剪碎。
夜店内,震耳欲聋的电子乐让空气都在发烫。舞池里人影晃动,荧光饰品随舞步折射出细碎的光,薄烟在灯光下流转,一张张年轻的脸朦胧又热烈。
侧边吧台是相比全场最静谧的地方,暖黄的射灯斜斜打下来,照亮琳琅满目的酒瓶,威士忌金酒利口酒在架子上排起了长队。
调酒师站在吧台后,白色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结实的手腕。
他垂着眼,睫毛在眼睑投下浅影,面无表情,手上的动作却一点也不慢,手腕轻旋间,琥珀色的酒液顺着杯壁滑入高脚杯,冰块坠落的脆响被鼓点吞没,却又和液体撞击摇壶节奏分明的声音契合。
一拨又一拨人走到他面前,目不转睛地盯他,调笑着聊着,接着被不着痕迹地打发走。
酒杯碰撞的脆响、音乐的轰鸣、人群的欢呼,都在这方空内里交融,他始终沉静,动作从容又利落。
玻璃杯中淋上最后一层深紫的利口酒,冰晶下沉,分层如暮色叠叠,最后他用镊子夹起一片青柠皮,轻轻一拧,精油溅在酒面泛起涟漪,鲜红的樱桃缀在杯口。
丛叙用两指轻轻一推:“您的特调,请慢用。”
接过酒的人早已观察他多时,没立即喝,而是打趣道:“帅哥看着好年轻啊,今年多大了?”
丛叙面不改色心不跳:“22。”
“哦?到法定结婚年龄了,有女朋友没?”
调酒师工作之一就是和顾客闲聊,然而丛叙今天状态不行,夜店灯光迷暗,仔细看就会发现他唇色还在泛白。
他已读乱回:“已经和男朋友结婚了。”
对方明显噎了下。
趁着这个空当,丛叙抢先道“送您一杯酒”,就又转身忙着调酒去了,没注意到对方意味深长的眼神。
换班的时候,丛叙在后台换衣服,脱衬衫时微不可查的刺痛从肩膀上传来,他手停顿了下,眼角余光看向角落安静的手机,接着继续换回下午的运动衫,重新戴上口罩,准备从后门离开,然而刚走到后门就顿住了脚。
门外,一个眼熟的身影正倚在墙边吞云吐雾。
这种事不少见,丛叙驾轻就熟,当即打道回府从前门走。
夜风凛冽,丛叙低头摁紧口罩,经过一家服装店,玻璃墙上反射出一个不远不近追在脚后的身影,丛叙瞥到,不动声色地开始提速。
他穿过最繁华的夜市,故意挑人潮多的地方走,绕过了一群醉醺醺的人再回头看,那人竟还跟在他不远处,甚至还抬手冲他笑了笑。
“……”
即使隔着人群,仍能感到那股强烈的恶意扑面而来。丛叙闭了闭眼,转回头摘下口罩,径直朝着某个方向跑去。
本地最繁华的城区在中心,越往外越破败人烟稀少,其中就不乏环境脏乱、人流混杂的城中村。
丛叙目标明确,三步并两步踏入这块被城市繁华包裹的“褶皱”中。
高低错落的民房层层叠叠,密不透风,其中大多是三四层的小楼,墙皮斑驳脱落,露出底下暗红的砖墙,有些外墙被随意刷上米黄色的涂料,又在污水冲刷下晕出深浅不一的痕迹。
空中的电线更是乱成一团,像无数条黑色的藤蔓在头顶缠绕交织,下挂着塑料袋、旧衣物等杂物,在风里轻轻晃动。
丛叙踩过凹凸不平的泥坑,面不改色带着身后跟踪的人绕来绕去,身后的脚步明显乱了,加速朝他奔来,丛叙却已经深入巷道,转过某个拐角时,他脚步一扭,骤然藏入一条更加狭窄的阴暗小道中。
墙与墙之间的距离近到夸张,这条小道勉强能扭身,角落堆放着没人要的旧家具。
丛叙估算着跟踪者的距离,随手抄起墙边木棍,在手上掂了掂。
木棍不轻不重,胜在趁手,顶部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木刺。
肩膀还在隐隐作痛,疼痛、寒冷和硬邦邦的“武器”都让丛叙很清醒,清醒地回想起一些不太美好的记忆。
去年,同样阴暗的地方,比肩膀更剧烈的疼痛,比现在还要冷的季节,他用和手中相似的木棍,把霸凌他长达一年的萧方等人摁在地上狠狠揍了一顿。
忍耐毫无用处,只有血和痛让人畏惧。
丛叙闭上眼。
*
“哪去了?”跟踪者嘀咕着往里走,一脚踏进坑洼里,坑洼里积着前一晚的雨水,瞬间浸湿鞋底。
他进夜店后就盯上了吧台后给他调酒的那个小帅哥,长得劲性子劲,不知道其他方面带不带劲……
他舔了舔干燥的嘴,不甚在意地继续往前走。
泥泞溅起,又啪嗒落在地上,几秒后,一抹诡异的“猩红”缓缓从泥泞深处“探头”,“盯着”跟踪者远去的背影,倏地跟了上去。
寒意在某一刻加深。
跟踪者不断搓手跺脚,口中念念有词“嘿嘿我来了”,边小跑着向前,然而下一秒,他毫无防备地脚下一滑,脑门重重磕在了青石台阶上。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他又硬生生用手捂着嘴憋回去,踉踉跄跄爬起来。
有温热的液体顺着额头流下来,他伸手去抹,又不慎抹进了眼睛里。
“艹”
他烦躁地往前,刚抬头,就在鲜红的视野中看见了一抹白。
离他十步之外,一只手从某条小道中露出,周遭是如此阴暗,以至于那只手在视野中几乎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白,纤细,指甲修长。
紧接着,那只手微微抬起,手心朝上,食指弯曲,向着他做了个“勾”的手势。
跟踪者瞬间热血上脑,咽了口口水,朝小道挪去,在还剩三步时就急不可耐地扑过去抓那只手。
然而他落空了。
他不仅没抓到那只手,连手臂都没碰着。
跟踪者不敢置信地抬头,瞳孔里放大出一只从黑暗巷道里探出的手。
只有一只手。
然后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那只手抓住他的脑袋,将他整个人都拖进了黑暗中。
*
一分一秒过去,算好的时间在心中数了一个又一个来回,巷内却没再传来任何脚步声。
丛叙皱眉,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看了一圈,拎着木棍原路返回。
然而直到他走出城中村,都没有再看到跟踪者的踪迹。
不管怎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丛叙轻出一口气,扔下手中木棍去赶公交。
他没有回头,因此也就没有抬头看到一个人被乱麻似的电线捆着,吊在半空,脚尖朝着他离去的地方。
血珠沿着脚尖滴落,在地上逐渐汇聚成一小滩,流进坑洼。
嘀嗒。
翻白的眼珠被血染红,又被粗暴地扯出一半露在眼眶外。
嘀嗒。
暴露的电线冒着滋滋电光,几乎将整个手腕勒段。
“嘀嗒”
像石子投进昏沉湖面,漾开一圈涟漪,丛叙掀起眼皮,手撑着窗沿缓缓坐正,搓了搓被车窗冰到的右脸。
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下起了小雨,雨水顺着车窗顶端的细缝渗进来,积在窗沿的凹槽里,又滴落在下方的扶手杆上,每一滴都敲出清脆的声响。
接近十一点,公交车内人少,前排的大爷在打盹,脑袋一点一点随着车身晃动;斜对面的女孩戴着耳机,歪头靠在车窗上;正前方只能看见司机一动不动的背影,报站器里适时传出机械的女声:“前方到站,请下车的乘客做好准备。”
距离到出租屋还有一会儿,丛叙想了想,手伸进包里拿笔记本,结果却摸到一手细碎。他愣了下,把包彻底拉开,那个包着朱砂粉的红纸包已经被撞洒,细细密密的朱砂粉沾了他满手。
丛叙抿唇,难得有些手忙脚乱,抽出纸巾将散落的朱砂粉重新包好,而原先的红纸包已经散开,他原本想重新叠好,却在展开红纸时看见了一连串黑色的符文。
——在楼梯口住户的木门上也有类似的符号。
让苏大妈转交给他红纸包、住在楼梯口的邻居其实是一位老婆婆,丛叙记得他刚和母亲搬进出租屋的那晚,她端着一碗饺子敲响了门。
热气氤氲,苍老的纹路隐在黑暗后,望过来的目光慈祥而平和。
时至今日,他仍然难以忘记那些真切存在过的善意,因而也就更不明白后来突如其来的回避。
苏大妈说,小叙,没事的,她整天都弄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是咱么这出了名的“神婆”,脑瓜子有问题的哩。
神鬼……
丛叙不由自主按住了右眼,隐隐有些不安。
这种不安在公交车的一个急刹中达到极端,惯性使他扶住扶手,可眼角余光里,斜对面的女孩却毫无反应,脑袋重重砸在车窗上,又归于平静。
前排大爷的脑袋依旧在一点一点,丛叙却听不到他的打盹声。
就连司机的背影也一点变化都无。
暴雨模糊了所有景象和声音,透过车窗只有一片漆黑。
就像是整辆车都被抛进了另一个空间,周围什么也没有。
丛叙在这片死寂的空间里轻轻吸了口气,抓住扶手的指尖微微泛白。
三天前他撞上了一些难以用科学解释的东西,隔天,又在医院“梦”见了相似的信息、声音和“人”,今天下午再次出现幻觉。
那一点侥幸终于灰飞烟灭,他在反复的自我安慰后不得不承认:
他恐怕被某些东西缠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