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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叶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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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映轩说:我妈在大部分人眼里,都是个知书达理的仙女。
她确实长得很像。气质也像。平时生活里也像。但她内里的性格,其实有点幽深,也很倔强。
叶莹出生之时,家族已经家大业大,她在堪称富庶的环境中成长。可以说一路顺遂。
叶莹性格和自己的兄姐都不一样,从小就更内向。且容貌好像精细挑选了父母的优点,很多年后说起,家人都觉得,这本身可能也是一个异像。
因为容貌出众,所以即便并不外向,但在人群中存在感都很强。
大学的时候,她和文益翔相爱,家里其实非常错愕,因为几个哥姐的婚姻都是同一个圈子的人。
但她是家里最小的,家人几经考虑,也就不做强求。
文益翔父母都是体系中人,他大学时期就规划好了未来道路,带着叶莹回自己的家乡,按规划一步步做起,也确实顺利。虽然与此同时,他和自己妻子的三观区别,或者说骨子里的观念区别,也慢慢显现出来。
“其实我爸和你姐直到出事的时候,应该还没有真正的□□关系,顶多算是精神出轨。”文映轩说。
杨冰记得姨妈曾说,陈丽有一个闺蜜,但闺蜜自始至终了解的,也仅仅是陈丽似乎有一个很仰慕的前辈。
当然,文益翔算是陈丽的上级,肯定会要求她对外保密。
也有一种可能是,两人当时还没来得及发生什么,陈丽只是恰好出现在了这对夫妻渐生罅隙之时。
文益翔出身体系内也追求仕途,叶莹虽是老师,从小受家庭感染,很早就有赚钱做生意的想法。
彼此对对方的人生追求其实都并不热衷。
原本这并不非常要紧。甚至一度是一种互补的珠联璧合。但在文映轩初中的时候,叶莹擅长理财的名声伴随她娘家殷实的背景在文益翔的社交圈里传播,小城市眼界的狭窄伴随着各种神乎其神的想象,慢慢变得言过其实。
文益翔自感家庭地位受到了威胁,加上叶莹那会儿考虑到文映轩日后可能要在G市发展,于是频繁来往于娘家,并在G市置业。文益翔逐渐感觉自己的话语权一落千丈。
本世纪初正是各种机会如雨后春笋的时期,各种观念急速裂变,叶莹26岁就生了文映轩,当时也才40出头,家族遗传的经营天赋经过几年摸爬滚打已渐成体系,骨子里的自信更慢慢显露。
这也造成她很多时候不懂体贴丈夫的自尊心,除了赚钱,她的爱好都很文艺,生性也有点清高,从始至终都不爱文益翔的社交圈。
文益翔也不满她身上朦胧的光环,两人的圈子慢慢疏离。
文映轩说:其实现在看,我爹就不是个大气的男人。不懂得欣赏我妈的天赋所在,反而觉得自尊受到了挑战。家境和品位的优渥虽然满足他的虚荣,却又同时挤压他的心胸。
本来这也就是个司空见惯的夫妻轨迹不同步继而感情破裂,但是——文映轩说到这里,表情有点痛苦。
在文映轩初中时,叶莹出现了奇怪的精神能力。
杨冰知道这就是最难以尽述的部分。
看完方芸的采访稿,他内心的震惊难以用语言形容。
杨冰对此领域并非毫无概念,他们做过一些有所关联的民俗展览,也多多少少耳闻过一些坊间奇事。但他从未在身边见过这样的异事。
虽有千百个问题想问,但因为认知贫瘠,所以拿不准开口是不是一种冒犯。
文映轩走到客厅,点了只烟。站在窗前投入地抽。
杨冰跟着起来走过去,轻轻从侧面搂住了他。
他说:阿姨是突然,通灵了么?
文映轩沉默。良久说:据说,她小时候就和一般孩子略微不一样。出生的时候,家里例行算命,师傅说得就很含糊。
虽然含糊,但也并未提及什么特别的负面,大家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叶莹的能力第一次明显而完整的展现在外,就是和邓老师共事之时。
就像邓老师猜测的那样,这也是叶莹最后离职的原因。
文映轩说:我妈在我初二的时候,失眠极度严重,黑眼圈。体重也开始只降不增。慢慢变成了一个身体很不好的人。
叶莹外看温柔,但内心自持且有主见,她在困扰了三个月后,才告诉文益翔她的结论,就是:她能看见并预知一些事儿。
基本都是坏事儿。
文益翔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对此嗤之以鼻。
这种不屑在有一次叶莹阻止他参加一次周末春游后,发生了180度大转折。
文益翔朋友包下的中巴,确实在路上出了车祸,一死三伤。
文映轩现在都记得那天父亲的眼神,他放下手机,用复杂的、无法言喻的目光看着母亲。良久,他说:……我发现你很厉害,厉害到可怕。
他的语气带有意外、叹服、一丝惊惧,但也充满距离,几无温度。
文益翔可能没意识到,他的反应深深伤害了叶莹。
“有些人的世界是注定失之交臂的,或者说,天生就是两个世界。”文映轩抽了一口烟。对着窗外徐徐呼出。
叶莹和文益翔无疑曾有过感情,那时他们自觉在同一片天空下。
这件事儿后,两人的渐行渐远就成定局。
杨冰认识文映轩的时候 ,他父母已经分居。文益翔经常以公务为由夜不归宿,回家也经常是睡在另一间卧室。
反正家里够大。
叶莹对此并无太多异议。叶莹有自己的生活重心。从小受宠也让她并不太懂到底如何才能取悦和挽回一个男人。
和很多对美人的想象不同,叶莹的感情经历单纯,对情爱也没有过多向往和痴缠。甚至因为曾经被变态追求,还有点恐惧过于激烈的感情。
说来好笑,文益翔后来为其家境优越所困,但很难说当年追求叶莹,除了对方外貌出众,有没有家世的吸引。
他们的交集就像错会的两颗星星。
文益翔年轻有为,一表人才,本身就是很多女性同事的关注对象。
陈丽应该只是那个阶段和他暧昧的对象。
文益翔精神出轨的原动力也很简单,在年轻的女孩子面前,他更容易收获在叶莹那里很难得到的崇拜和依恋。
他本身倒不是真正重欲的人,更看重的是仕途,并不会为情爱铤而走险。
这些,都是多年后,文映轩有意无意问出来的。
叶莹对他说,自己并不非常恨他爸爸,因为“我可能本质上也不是他最需要的那种女人”。
“反正不管怎样,我爸是个充满男性弱点的人。”文映轩说。
叶莹对夫妻关系的变化相对冷静。也无太多徒劳的挣扎。
对此有巨大反应的,反而是文映轩。
“我小时候,几乎没有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这也导致我其实并不太知道克制。”
初三那年,偶尔听见母亲和最亲近的二姐说起和丈夫形同陌路,文映轩怒气横生。
文映轩在两边家族都很受宠,但性情上,他更喜欢外婆外公这边。也的确走得更近。
叶莹的娘家基本都是商场中人。商人讲究利益和公平,凡事要计算到尽。文映轩耳濡目染,觉得出轨的父亲必须付出绝对的实实在在的代价。
他找人跟踪拍照,其实本意是想让母亲如果离婚,能占尽先机。
比起父亲,文映轩更偏向母亲。
“其实文益翔对我也不错。但是我从小就无条件更偏我妈。”
16岁的文映轩,也没有什么特别明确的三观,无非是觉得他妈被他爸背叛了,于是想给母亲出一口恶气。
那时候他还并不知道自己拍下的照片,不仅可能成为文益翔仕途上的惊雷,更成为一桩凶杀案里重大嫌疑的证据。
因为那些照片,文益翔的辞职简直成为必然。
和叶莹的婚姻也走到尽头。
“那会儿我不懂,有些东西,如果没有实际的证据,就可以被粉饰,被掩盖,被装作视而不见。但是一旦有了实证……就必须去处理。”文映轩苦笑。
杨冰说:你觉得……后悔?
文映轩摇头:……也没有意义。因为时光如果倒流,我依然还会这样做。
杨冰懂文映轩的意思。
文映轩的作为并非这个事儿的关键。如果陈丽不是横遭不测,如果叶莹不是拥有了这种能力,没准这对夫妻到最后都不会真的离婚。
因为文益翔并非大恶之人,叶莹对婚姻也没有过高的要求。
这原本只是个平常的伦理剧。
文映轩又点了一根烟。
他认真地抽烟。直到把那一根都狠狠抽完。
杨冰没有说话。他看得出,接下来的话一定让文映轩很有压力。
抽完了,文映轩说:我妈出事前的种种,其实我也不能说完全搞清楚。我家里人就更不清楚。
他笑了一下:因为我妈就和我一样,不爱倾诉。
他突然话题一转:你知道吗?我爸事发那阵儿看我的眼神特别复杂,他不知怎么就觉得我太像我妈的儿子了。甚至连从小被人招惹都像。
我妈去世的时候,他也来了葬礼,但他对我的态度也很复杂。他打心眼里忌惮我妈,也忌惮我。
杨冰忽然顿悟:他是不是觉得,你……
文映轩点头:他倒不一定觉得我会和我妈一样的下场,但他很不愿意接受我可能和我妈拥有一样的能力。
另外……文映轩停了一下:他对我说,其实我妈曾经对他欲言又止,事后想起,他觉得我妈是想告诉他,自己可能看到了陈丽最后的结局。但是出于一种微妙的心情,比如嫉妒,或者犹豫,或者对我爸的幽怨……总之她没有真的说出口。
空气中一阵悚然的沉默。
文映轩率先看向他,用一种很难描述的眼神。
他艰难地说:你现在懂……我为什么……无法和你说……
杨冰望着他,轻轻地“嗯”了一声。
半晌,弥漫的情绪仿佛已经淡入了空气,杨冰才开口:所以你觉得你妈一直可能也有种内疚。
文映轩深吸口气,说:我认为我妈那种性格肯定有。
虽然说到底是我爹的行为和态度,以及她对这段夫妻关系的最后一点纠结,对自己能力的一点侥幸心理,导致她没有把话说明……但是结果……还是发生了。
文映轩再度转向他。表情似乎很坦然。
但他眼睛里那种无法描述的神色,细看是一种深沉的空洞。
去解读的话,大概是一种竭力的淡定。
杨冰终于问:你在想什么?
是觉得我会再次和你反目成仇么?
杨冰有点恼怒,他说:文映轩,你能不能不要,在自己身上放那么多负担。阿姨已经在自己身上放了很多负担,难道你还要用这些压死自己么?
文映轩错愕地看着他,眼中突然涌出了泪水。
他没想到杨冰会是这种反应。
那些从母亲的字里行间和父亲的闪烁其词里跃然而出的过往,仿佛突然消减了一些锥心刺骨的力量。
他小声说:所以……你能接受吗?
其实与此同时,他心里想的是:管你接受不接受,你都是我的。
即便不接受又怎么样?
他突然发现自己抓着杨冰的胳膊,还无意识中抓得那么紧,手背上简直快青筋暴起。
他再次对自己强调:接不接受,我都不会放开了。
他甚至想,自己愿意祈求杨冰不要离开,他必须留下关于他们的、含糊一团的命运的光亮。
杨冰叹息一声,温柔擦去他的眼泪,他说:不管怎么样,我都……可以说是很欣慰你终于说了出来。
不要再把这个事儿放在心里,好像鱼刺一样如鲠在喉,行么?
眼泪潺潺地但是平静地流了下来。
文映轩觉得自己很久都没有这样哭过了。
他流着泪回忆:反正,我发现她的时候,就是她飘在浴缸里,已经没有呼吸了。
他抖了一下:满浴缸都是血。
杨冰抱紧了他。
都是血……还有味道。虽然我妈点了熏香……她居然还记得点熏香。
我当时就想,可能是她觉得必然是我第一个发现她。
所以不能让我太受罪。
但是我后来觉得,也不一定,她一向体贴有礼数,不管对任何人都如此。
说到这里,他笑了一声。
泪水却更汹涌了。
杨冰贴住他,轻声说:都过去了。
脸贴着脸,除了滚烫的泪水,杨冰很明显觉得文映轩还在发抖。
文映轩说:我现在都记得她的样子,很平静。虽然也很苍白。
我妈一直很仙女,很体面,爱惜羽毛到了极致。基本没有任何人看过她不堪的样子。
五雷轰顶之余,我想的也是:幸亏是我第一个发现她。
报警善后这种事情,我来做才更合适。
叶莹的遗书放在客厅桌上。内容很简单:太痛苦了,不想再继续。
还有一句:小轩,我最亲爱的孩子,你要幸福!!!
她应该用了很大的劲写惊叹号。那张很硬的卡纸几乎被划破。
那一年,叶莹49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