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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你是我的意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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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莹有一本日记,里面断续记录了她将近八年的心路颠簸。
这本日记在她去世两个月后才被文映轩在她卧室的抽屉发现。
因为事发突然,叶家受到巨大的冲击,几乎没人有余力窥视她曾经的内心。且因为叶莹鲜少对人倾诉,所以大家即便想要探究,也很是不得其解。
适合翻阅这本日记的,只有文映轩。
就像能有机会对叶莹的危机有所察觉的,也只能是文映轩。
但是偏偏,文映轩,并未真的有所察觉……至少从未觉察到这样的深度。
或者说,叶莹可能出于对儿子的爱,自始至终没有完整吐露所受的煎熬。
文映轩说:其实你妈妈离世前的选择,和我妈是异曲同工的。或许很多母亲对孩子都是如此。
杨冰点头。
为了孩子,母亲能够独自忍受着剧烈的痛苦,直到走向崩塌的最后一刻。
虽然她们的崩塌因此更让孩子如雷轰顶。但她们的初心,灌注着不言自明的爱意。
文映轩说:所以你那些崩溃,我也曾有过,我很生气她独自承受一切。也怨恨她选择了放弃一切……包括我。
但是……他脸色黯然:当看了她的日记,我觉得,确实那可能是大部分人都无法解决,也无法插手的痛苦。
高中察觉到父母的婚姻危机和母亲的异样之后,文映轩其实翻阅过很多玄学相关。
那时候的资讯远不如现在丰富,但网络上也有很多畅所欲言的神人。
文映轩虽很难感同身受,但模糊觉得自己可以理解母亲的能力,至少并不害怕。
他说:也可能是因为我爱我妈。
和其鲜明对比的是文益翔。
能力和三观是叶莹和文益翔婚姻分歧的根源。但叶莹的“通灵”是分歧激化的契机。
也是文益翔莫名自觉能踩上叶莹一脚的地方。
说起来原因也很好笑,因为,太异类了……
好像一种见不得光的存在。
文映轩原本觉得,这是混迹仕途的世故的父亲可笑的陈见。
但是打开叶莹日记本后,他发现,父亲的嘲笑竟然是有“理由”的。
或者说,是有打击力的。
因为叶莹自己也被这能力所困。
或者说,叶莹其实并不想接受这个突兀的异能。
文益翔有意无意的,竟然触到了叶莹这个隐秘的心结。
在文映轩高一时的日记里,叶莹写到:为什么千千万万的人里,偏偏选中了我?这是什么契机?我又要承担什么天命?
叶莹在被失眠梦魇所困求医无果后,曾去见过不止一位“大师”,看她的日记,起码有三位建议她步入空门,还有不下十位收了重金说可以化解。
他们基本都表示她的遭遇说明她是某种天选之人。
但叶莹心里并不接受,甚至很抵触这种说法。
她在日记里写:不想看见死人,不想看见那些不幸的未来。我的预知里为何从来没有欢乐。看见这些我觉得自己元气尽失,宛如行尸走肉。
并写道:小轩还没有毕业。我深知自己留恋这样的世界,我还想看着他长大,看着他结婚生子……
她的日记里有很多很多挣扎,很多很多渐进式的混乱。
她从头至尾都不曾接受这样一种突然降落的命运。
这本日记文映轩开始只潦草地看了一遍。
后来,某天拿出来,就反复地翻看,看了不记得多少遍……
杨冰想:然后他开始画画……
叶莹去世不到半年,文映轩从电视台辞职了。
也许是一种母子连心,也许是这种迟来的了解更助长已经于事无补的绝望,文映轩出现了明显的抑郁症状。
叶家大惊失色。对形同孤儿的文映轩,大家简直有略微过剩的关心。
文映轩还是有自救概念的,主动去看了心理医生。
医生建议他不要再读叶莹的任何东西。
要慢慢隔绝,以及学会用客观角度来看待。
身置其中,文映轩腹诽医生不专业,也不觉得她提倡自己戒断会有什么作用。
他自己觉得,这就是一种心魔。
最根本的原因,是因为悔恨。
悔恨自己年少时的行为,导致了母亲的人生从世俗角度没有丝毫的退路——虽然他也并不觉得母亲真的很在乎。但是那终究是他助力打碎的一个家庭。
悔恨做出这些的自己,实际上并没有彻底懂得母亲的纠结和痛苦——虽然母亲确实也不想让他知情。
杨冰问:那本日记,还在吗?
文映轩沉默,杨冰说:你不要误会,我并没有想八卦地看一看的意思。
文映轩说:我知道……还在。
回望那段时光,医生的提议并没有错。
只是挣脱这本日记心魔般的滤镜,多半都是靠文映轩自己的摸索。
比如误打误撞开始画画。
另一方面,也可能是一切情绪到达一个谷底,开始物极必反。
文映轩说:我妈家族里从来没有她这样的人。她走了之后,可能为了安慰外婆外公,舅舅们说找了牛逼的高人给我妈算过,说她的命格就是如此。降落人间,然后早早结束,什么什么的,其实是有福之人,现在已跳脱于六道之外。
但其实——
“叶润生找了专门的精神科和心理学学者请教,并且也私下将我妈的八字带给传说中的玄学高人求问。最终结论各执一词。”
精神科医生说叶莹很大可能是谵妄加潜藏的精神分裂。更年期的临近可能也有所激发。
玄学说叶莹的八字格局属于童子命,命运跌宕且戛然而止是意料之中。
文映轩说:总之,对她最后因为什么走到这种境地。其实都是各说各有理。
能肯定的是她一定曾异常痛苦。文映轩自己失眠了一阵才懂得,一个常年失眠的人,会多么生不如死。
文映轩说:她因为失眠之前进过专门的精神卫生医院。也看过医生。疗效都很短暂。
文映轩看日记才知道,叶莹那个时候失眠已经到了偶尔整宿睡不着的程度,但她用强悍的意志力克制自己,白天依然看起来井井有条,甚至还常和生意伙伴打理店里。
以至于家人很少生疑。
在割脉之前,她其实出过一次车祸,并未有太严重的后果。
对此她在日记里有过记录:交通事故,破坏力太大,善后也很麻烦。不适合。
她最后选择这样的方式,很难说是理性还是冲动,但能够看出,她很早就有主动辞别人间的念头。
文映轩说:她看起来柔弱,但其实执拗得惊人。我外婆说她可能正因过刚所以易折。
叶莹的家人其实很难说真正理解她的故去,只是被动接受。心知这位最小的妹妹自尊到接近清高,于是从不过多提及,对外都只说是急症。
杨冰想起些什么:所以袁牧怎么会知道你母亲去世?
文映轩冷笑:听他自己的说法,他应该是正好那夜正好跟着我。然后看见了我从洋房冲出来。
自认窥得了文映轩的秘密,对少见慌张脆弱的他异常着迷,并衍生出一通离题万里的臆想。
这份臆想,如同阴暗处的烂泥,滋养着袁牧的妄念。
杨冰感到一种深深的恶心。脱口而出:最好别让我再看见他。
文映轩倒没什么情绪,淡淡说:随他吧。反正他也不具备铤而走险的杀伤力。
他对袁牧的淡漠,确实就如他自己所说,有种真实的不屑。
从这个角度看,用那么变态的激情迷恋上这样文映轩的袁牧,应该确实很痛苦。
文映轩望着窗外:有段时间,其实我也有点担心我和我妈一样。
杨冰意外,说:你指什么?
文映轩看了他一眼:袁牧纠缠我的时候,我家人非常紧张,这种紧张,不仅仅因为事情本身,也是因为觉得我和我妈有某种相似。
杨冰说:?……
但他顷刻会意,看向文映轩。
他内心震荡,说:所以你才不喜欢回去?
文映轩淡淡地说:我知道他们其实很关心我。
但是他们这样担心我的时候,我真的有点理解我妈当年在我爸面前的感觉,当然了,我爸更残忍,他骨子里是冷漠。
他想了想:这可能也是,我对你难以启齿的原因之一。
杨冰有点莫名的生气,又有点不可思议。他说:我不觉得有任何问题。
想了想,他强调:我觉得很神奇。甚至……很酷。
文映轩接住他的注视,两人直愣愣地四目相对。
眼神变幻,他最后居然笑了,说:好啊。你说的。
文映轩说:其实,我并不在乎。何况我是我妈的孩子,能怎样撇清自己的基因优劣。
我也想过,如果真的如出一辙,那可能也是一种命运。
我妈至死是个不认命的人。她的方式是断绝。
我……可能不会。
文映轩曾经很迷茫。对命运充满不解。又因不解更为颓丧甚至愤怒。
画画算是一种无意中的自救。
和看医生一样。
有倾吐的途径,也有感动的时刻,这些或许都是疗愈。
他说:我还是很幸运的。遇见的医生很好。
对工作充满热忱的女医生,事无巨细地鼓励他,教他多看唤起好心情的事物。
其中也包括记忆里的杨冰。
他说:后来我就开始想,不妨等一等,看看后面还会有什么,看看还能倒霉到什么时候……
还好,后来就和你重逢了。
他看了眼杨冰。
但——他说:很多事我确实不知对你该从何提起。因为说起一件就可能扯出另一件。你很敏锐你知道吗……
最后肯定就会说到我妈。
我总是在想,该怎么说起这一段,总是在想,过去就像那种毛线球,缠成一团,我真的缺乏心力从里面拣出一个头绪……
我有很多乱七八糟的顾虑,你懂吗?……
杨冰连连点头:我懂。
文映轩大概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堪称如履薄冰。
杨冰想,自己其实很理解为什么袁牧会迷恋文映轩的脆弱。
他更觉得盛纳这份脆弱,把对方捧在手心,对自己而言,肯定是会慢慢上瘾的事情。
一旦有过,便不想失去。
他明白文映轩的担忧。文映轩用了“沼泽”一词。
矜持、自重、骄傲的人,有极好的家教,很少落败的魅力,当然会耻于在感情中成为瑕疵。
他在心里叹一口气,说不清是心疼还是伤感。
杨冰说:我百般想过你为什么对很多东西秘而不宣。我一直以为这是你的家教和性格导致。但是听到现在,我觉得,你也是是不想给我任何负累。因为你目睹过你妈妈的精神负累,被你爸爸嘲笑和退避,也目睹过她辛苦地自己承担直到崩塌。你很担心你对我就是这样一个存在,是不是。
有没有?
文映轩垂下眼帘。
杨冰说:你看着我。
文映轩于是看着他。有点疑惑。
杨冰说:你知不知道,你每次想逃避回答就会是这种表情?
他有点气恼地补充:所以我要你看着我。
文映轩突然有点不合时宜地想笑,他也真的笑了,说:我没有好么。
杨冰说:你有。
他叹了口气:我只想告诉你,不需要觉得你会成为谁的负累。没有人是完美的,不要被这样的理想主义所捆绑。尤其对我。
文映轩说:以前可能有。现在……
他做了一个抖动羽毛的动作:我觉得我放开了很多。
杨冰笑:……好像是。
重新约出来吃饭的那一晚杨冰确实觉得,文映轩好像放下了很多。
文映轩斟词酌句说:翻看我妈的日记,让我觉得她一直对抗着一种她不能接受的生活。
可能在很多人眼里,这样的境遇并没有什么,但是她很受干扰。她很洁癖,精神洁癖尤其严重。
但是很少人能理解她的痛苦。
在她走后,我终于有点明白,可是已经晚了。以及……
他很艰难地组织词汇:观摩那个让她痛苦的世界,让我一度离人群正常的逻辑很远。
他看着杨冰,像在回忆:你都不知道我为此翻了多少资料,我甚至做过这类异能者的采访,虽然稿子永远都不大可能发出来……我感觉自己简直可以去做几期关于玄学的观察播客。
这个世界的复杂性,让我大开眼界,很触动,但也让我更孤独。因为那是我无法对别人转述的一个世界,你懂吗?
那是属于我和我妈的一个世界,虽然我严格来说也只是个被迫进入的旁观者。
别人不需要从我嘴里知道,也不需要了解。
因为……他们很大可能不会在这个过程中有愉快的体验。
杨冰说:我懂你的意思。
就像你觉得噩梦只需要你一个人做。
但是——他顿了一下:我想说的是,不必考虑这些。只管放任我在你身边。
文映轩看着他。表情平静,眼神却幽幽痴缠。
杨冰在心里叹息——为什么会有人长着这样一双眼睛但自己却好像毫不自知?
杨冰说:我和你说过,连段阳都说我感情上有点问题。
文映轩说:嗯。
杨冰说:我的问题无非就是我的内心大概有一个没有愈合的黑洞。这个黑洞很需要一切复杂的交缠。当然,前提是我愿意。
他回望文映轩,眼神里有一种笃定。
他说:我的意思是。也许你认为的麻烦和复杂,对我来说却有一种充实。
你见过那种特别爱操持大家族事物,并且会在操劳中获得一种满足感的家长么?
文映轩想了想:有啊。我外公和大舅就是。
杨冰说:我很愿意知道你的一切,并且为其所累。
对我来说,这……也许就是一种最彻底的安全感。
斜阳打到杨冰的脸上。他有一双线条锐利的眼睛,里面的理性经常让文映轩分外着迷。
他经常会想,杨冰的眼神很少出卖他的内心。他是可以一边说着最甜蜜的话,一边却冷若冰霜的那种男人。
文映轩叹了口气。
杨冰眼神微变:你叹什么气。
文映轩说:感叹自己虽然年近三十,却很难不在这种顶级情话面前败下阵来。
两人都忍不住笑。又莫名的有一点点赧然。
想了又想,杨冰慎重地开口:我不知道别人的感情是什么样。但我自己认为,相爱就必须有基本的担当。
也许担当的程度因人而异,但至少目前我觉得挺好。
文映轩静静看着他。
杨冰说:我的意思是,相爱怎么能不示弱。你可以对我倾诉一切,我很……乐意听。
你不是问我谈过几次恋爱么——杨冰说。
所以有几次呢?文映轩歪头问。表情里有一点点揶揄。
其实也有好几次了。杨冰坦然道。
但没有一次觉得很幸福。对方要么评价我心如铁石,要么觉得我有点情感障碍。
我自己知道自己确实有点问题,一般人打不开。
甚至我很难执迷于什么。无论爱好,还是亲情,还是职业。我经常置身事外……
他说:但我很愿意沉进和你相关的一切……哪怕是你说的沼泽。
也许是因为——杨冰有点犹豫是否这样说:你确实是我的一个意外?
从高中开始。
文映轩久久看着他,眼中掠过暗潮。
末了,像是敛了心绪,点点头,对他嫣然一笑。
很阳光,很纯净。有点像当年的样子。
为什么你老抢我的台词——他说:明明你才是我的意外。
完全。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