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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成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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铅盒带来的冲击,如同在灵原本混沌的心湖中投入了一块灼热的烙铁。那狂暴的负面能量虽被强行吞噬,却并未完全消化,像一团淤积的、带着尖刺的寒冰,在他体内缓慢蠕动,带来持续不断的钝痛与一种难以言喻的、精神上的污浊感。他比之前更加沉默,常常一整天都蜷在窗边的椅子上,望着外面,眼神却无法聚焦,空茫之下是掩藏不住的疲惫与一丝挥之不去的、仿佛沾染了秽物的厌弃。
温良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他没有流露出丝毫关切,反而像是看到了某种预期的成果。灵的“不适”,恰恰证明了他的“喂养”正在起作用,那力量正在被激活,正在与这些黑暗的“食粮”产生更深层次的融合。他要的,从来不是一个纯净脆弱的瓷偶,而是一柄能吞噬一切阻碍的、染血的凶刃。
几天后,当灵的精神似乎稍微恢复了一些,温良再次带来了“饵料”。这一次,不是被封存的死物,而是活生生的恐惧。
他带着灵,去了大宅深处一间罕为人知的地下审讯室。这里没有窗户,墙壁是吸音的暗色材质,空气中永远漂浮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和消毒水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息。一个被抓获的、坤巴手下的核心成员,被铁链锁在房间中央的椅子上,浑身伤痕累累,眼神因为长时间的折磨而变得浑浊不堪,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
当温良和灵走进来时,那囚犯如同惊弓之鸟,身体剧烈地挣扎起来,铁链哗啦作响,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求饶与诅咒。
温良示意守卫退到门外。他拉着灵,在距离囚犯几步远的地方站定。
“看着他。”温良的声音在密闭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冰冷,“感受他的恐惧,他的绝望。”
灵的脸色瞬间变得比刚才更加苍白。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想要避开那几乎能刺痛皮肤的、浓郁的负面情绪浪潮。但温良的手牢牢握着他的手腕,力道不容挣脱。
“哥哥……不要……”灵的声音带着哭腔,身体微微发抖。这种直接的、来自活生生的人的极端情绪,比那些古董和战场焦土带来的冲击更加猛烈,更加具有侵蚀性。他脚踝上的血玉铃铛开始发出低沉的、不安的嗡鸣。
“闭上眼睛,”温良命令道,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催眠的磁性,“不要用眼睛看。用你的‘感觉’去接触它。”
灵被迫闭上眼。视觉被剥夺后,其他的感知变得更加敏锐。囚犯粗重恐惧的喘息,铁链摩擦的刺耳声响,还有那股如同实质般弥漫在空气中的、混合了血腥、汗臭和绝望的气息,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蛇,钻进他的毛孔,试图啃噬他的神经。
他体内的那股力量,再次被引动了。这一次,不再是贪婪的吞噬,而更像是一种本能的排斥与净化?又或者,是一种更高级的支配?
血玉铃铛的嗡鸣声逐渐发生了变化,从不安的低沉,转为一种带着奇异韵律的、仿佛能安抚灵魂或者说驯服灵魂的轻响。那囚犯疯狂挣扎的动作,随着这铃声,竟然渐渐缓慢下来,他浑浊眼中的极致恐惧,也奇异地被一种茫然的、近乎呆滞的平静所取代。他不再嘶吼,只是张着嘴,呆呆地看着前方,仿佛灵魂被抽走,只剩下一具空壳。
而灵,在闭目“感受”的过程中,身体不再颤抖,脸上的抗拒和痛苦也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专注的平静。只是这种平静,透着一股非人的冰冷。
温良紧紧盯着灵,没有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也没有忽略那脚铃声音的转变。他心中波澜起伏。灵的力量,远不止是吞噬负面能量那么简单!它似乎还能直接影响、甚至操控活物的精神?!这比他预想的还要强大,还要危险!
几分钟后,温良示意守卫将那个已经失去所有反抗意志、如同行尸走肉般的囚犯带了下去。
审讯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灵缓缓睁开眼睛,眼底残留着一丝使用力量后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仿佛看透了某种本质的虚无。他看向温良,声音平静得有些异常:“他……安静了。”
温良松开握着他手腕的手,指尖竟也感到一丝莫名的寒意。他打量着灵,试图从那平静的表象下,找出刚才那支配他人精神的恐怖能力的痕迹。
“你做了什么?”温良问,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一丝紧绷。
灵偏了偏头,像是在思考,然后轻轻摇头:“不知道。就是觉得他太吵了,让他安静下来。”
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仿佛只是拂去了一件器物上的灰尘。
温良的心,缓缓沉了下去。他意识到,自己投喂的“饵料”,可能正在催生出一种连他都无法完全理解的怪物。这柄凶刃的锋芒,似乎指向了更不可控的方向。
但他没有表露丝毫怯意,反而勾起嘴角,露出一丝冰冷的、带着满意意味的笑容。
“做得很好。”他拍了拍灵的肩膀,触感依旧微凉,“记住这种感觉。任何阻碍,任何噪音,都可以让它‘安静’下来。”
灵看着他,空茫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温良的肯定下,悄然凝结。
离开审讯室,回到有着阳光和沉水香气的地面,灵却觉得周身依旧缠绕着那股地下室的阴冷和血腥气。他第一次,对温良提供的“食粮”,产生了一种发自本能的、深切的排斥与恐惧。
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那种支配他人、抹杀意志的力量,让他感到一种自身存在被玷污、被异化的战栗。
温良走在前面,背影挺拔冷硬。
灵跟在他身后,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下那双干净的软底鞋,以及鞋面上,仿佛永远也擦不掉的、来自地下室的、无形的尘埃。
饲饵已深入骨髓。
凶兽的獠牙,在一次次喂食中,正悄然磨利。
而饲主与凶兽之间,那根以黑暗与掌控维系的纽带,还能支撑多久?
无人知晓。
灵只觉得,体内那团被强行塞入的、冰冷的黑暗,似乎动了一下。
自那日地下审讯室之后,灵感觉自己像是被从里到外清洗了一遍,又灌入了冰冷的铅。那种直接作用于活人精神、强行抹除恐惧与意志的体验,带来的并非力量充盈的快感,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源自灵魂本源的疲惫与污秽感。他变得比之前更加嗜睡,仿佛身体的机能都在抗拒着那被强行塞入的黑暗“食粮”,需要通过沉睡来进行某种徒劳的净化。
然而,身体的抗拒是一回事,那被温良亲手唤醒的力量,却是另一回事。
如同染上毒瘾,初时剧烈的排斥与不适过后,一种隐秘的、扎根于本能深处的“渴求”,开始悄然滋生。
温良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种变化。
他没有再带灵去地下室,也没有立刻拿出新的、更具刺激性的“饵料”。他像是最高明的钓者,懂得收放之道。他只是如常地处理事务,偶尔在晚餐时,状似无意地提及外面世界的纷争。比如坤巴那边又损失了几个据点,手段狠辣,疑似内讧;或者某条走私路线上发生了火并,死状凄惨,现场残留着难以解释的能量波动。
他说这些时,语气平淡,仿佛在谈论天气。但灵的呼吸,会在他提及“死状凄惨”、“能量波动”这些词汇时,几不可查地变得轻微而急促。他握着筷子的手指会微微收紧,低垂的眼睫掩盖下,空茫的眼底会极快地掠过一丝类似条件反射般的、对特定信息的捕捉欲。
他甚至开始主动留意宅邸里的一些细微变化。比如,某个护卫身上带着刚执行完任务后尚未散尽的淡淡血腥气;比如,阿杰向温良汇报时,低声提到的某个地名或事件,如果与冲突或死亡相关,他的耳朵会几不可查地动一下。
他不再像最初那样,对温良带回来的那些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古董表现出纯粹的排斥。当温良将一块新得的、据说出自某个古代刑场遗址、浸透了无数痛苦怨念的“镇魂砖”残块放在他房间时,他会在无人的时候,走过去,静静地站在旁边。
他不触碰,只是闭上眼睛,鼻翼微微翕动,仿佛在嗅闻那无形无质、却真实存在的绝望与痛苦的气息。他脚踝上的血玉铃铛,会发出极其细微的、如同叹息般的嗡鸣,那玉色似乎也在这个过程中,变得更加莹润深邃。
温良通过隐藏的监控,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看着屏幕上那个站在黑暗物件前、闭目“品味”的少年,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满意的弧度。
饵已入喉,瘾已生根。
这天夜里,灵再次被噩梦惊醒。不再是山谷锁链与血色法阵,而是那个审讯室里囚犯呆滞空洞的眼神,无限放大,如同两个黑洞,要将他吞噬。他猛地坐起,冷汗涔涔,心脏狂跳,喉咙里堵着无法发出的尖叫。
就在这时,他感到脚踝处传来一阵奇异的、温和的灼热感。
是那串血玉脚铃。
它正在自发地、缓慢地吸收着空气中游离的、因他噩梦而产生的恐惧与负面情绪。那灼热感并不难受,反而像是一股暖流,抚平了他惊悸的神经,带来一种诡异的慰藉与充实。
灵怔住了。
他低头,看着在黑暗中散发着幽幽红光的脚铃,如同看着一个与自己同生共体、却又无比陌生的器官。
原来不仅仅是外界的“饵料”,连他自己产生的负面情绪,也能被它吸收,转化为某种滋养。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的寒意,却又夹杂着一丝无法否认的、病态的吸引力。
第二天,当温良发现灵眼下淡淡的青黑,状似随意地问起时,灵第一次,没有如实诉说噩梦的困扰。他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没什么,只是没睡稳。”
他隐瞒了脚铃自主吸收他情绪的事情。
一种微妙的、自保般的隐瞒。
温良看了他一眼,没有追问,只是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
下午,温良出门前,将一个密封的小锡盒放在了灵的床头柜上。
“新到的安神香,来自藏边一座废弃的喇嘛庙,据说能镇魂。”他语气平淡,“睡不着的时候,可以点一些。”
灵看着那个古朴的锡盒,点了点头。
温良离开后,灵拿起锡盒,打开。里面是几段深褐色、质地紧密的香支,散发着一股奇异的、混合着檀香、草药和一丝极淡的、类似于陈年血液般的腥甜气。
这绝非普通的安神香。
灵的手指摩挲着冰凉的香支,能清晰地感受到里面蕴含的、一种极其阴寒沉寂的能量。这能量,与他之前吸收的那些狂暴的负面情绪截然不同,更加精纯,也更加诱人。
他知道,这是温良投下的,新的、更精致的“饵料”。
他站在床边,犹豫了很久。
最终,他还是取出一段香,点燃。
青灰色的烟雾袅袅升起,带着那股奇异的腥甜气,在房间里弥漫开来。灵深深吸了一口,一股冰凉的、带着安抚力量的细流,顺着呼吸涌入四肢百骸,抚平了他昨夜残留的惊悸,也暂时填补了那悄然滋生的、对黑暗能量的“渴求”带来的空虚感。
他闭上眼睛,感受着这种被“喂养”后的、虚假的宁静。
脚踝上的血玉铃铛,在烟雾中,红光流转,温顺而满足。
饵已成瘾。
凶兽在牢笼中,一边恐惧着饲主投喂的黑暗,一边却又不由自主地,沉溺于那黑暗带来的、扭曲的安宁与力量。
温良站在宅邸外的监控车里,看着屏幕上灵点燃线香后,那逐渐放松、甚至带着一丝迷醉的侧脸,眼中闪过一丝志在必得的幽光。
他知道,距离彻底驯服这柄凶刃,只差最后一步了。
而那最后一步,便是那卷古老的“连心契”。
他需要尽快完成它。
在灵对这“饵料”的依赖,彻底超越对他的恐惧之前。也在灵体内那头被喂养得日益强大的“怪物”,真正苏醒并反噬之前。
这是一场与时间赛跑的疯狂赌博。
而赌注,是他的野心,或许还有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