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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窥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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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壁画残片引发异常后,温良对灵的观察愈发细致入微,如同研究一件铭文错综复杂的青铜重器。
灵似乎恢复了常态,依旧安静、顺从,偶尔在温良允许下,摆弄收藏室里的某些小件玉器或木雕,指尖的动作带着一种天生的熟稔。脚铃随着他的走动发出清响,成了大宅里一道固定的背景音。但温良总能捕捉到一丝不同,那双空茫的眼睛里,极偶尔地,会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审视的光芒,尤其是在面对某些带有明显祭祀图腾或战争痕迹的古物时。
温良不动声色。
他开始带灵接触一些生意场上相对“干净”的环节,比如与来自曼谷或清迈的合法古董商洽谈,让他旁听。灵总是安静地坐在角落,捧着一杯温良给他的茶,低眉顺眼,像个漂亮的摆设。但温良注意到,当对方在描述某件器物的出土背景或流传经历,提及某些特定地名(多是缅北、滇南交界的深山老林)或古老部族名称时,灵端着茶杯的手指会无意识地收紧,脚踝上的铃铛也会随之发生极其细微的、频率不同的颤音。
他在听。而且,某些词汇,触动了他。
这天,来自仰光的一位华裔富商携女眷来访,表面是观赏温良的藏品,实则是为了一尊据说出自蒲甘王朝早期的小型金佛。谈判在收藏室旁的偏厅进行,气氛还算融洽。富商的女儿,一位约莫十八九岁、穿着时髦洋装的少女,对沉默俊美的灵产生了浓厚兴趣,几次试图与他搭话。
“你叫什么名字?”少女声音清脆,带着好奇。
灵抬起眼,看了她一眼,又迅速垂下,低声道:“灵。”
“真好听。你一直住在温先生这里吗?”
灵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话。
少女不以为意,又指着窗外一株开得正盛的红色花卉问:“你知道那是什么花吗?好漂亮。”
这次,灵沉默了片刻,就在温良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却轻轻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飘忽:“……荼靡。”
少女愣了一下,显然没听过这个名字。温良端着茶杯的手却微微一顿。荼靡,佛家经典中常提及的彼岸之花,亦常被认为是某种终结与死亡的象征。在这东南亚的语境里,从一个失忆少年口中吐出,显得格外突兀。
“荼靡……”少女重复了一遍,笑道,“名字也很特别。”
灵没有再回应,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丛艳红得近乎狰狞的花朵,眼神再次变得空远,仿佛透过它们,看到了别的什么景象。
送走客人后,偏厅里只剩下温良和灵。夕阳的余晖透过彩色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斑斓的光块。
“怎么认得那是荼靡?”温良状似随意地问,走到灵的身侧,目光落在少年被光影分割的侧脸上。
灵似乎颤了一下,缓缓转过头,眼神里带着一丝未褪尽的迷茫。“……不知道,”他轻声说,“就是觉得它该叫这个名字。”
温良没有追问,只是伸出手,轻轻拂过灵颈侧那个从未取下的、布满绿锈的古老铜环。冰凉的金属触感让灵微微缩了缩脖子。
“这个呢?”温良的指尖停留在铜环一处模糊的刻痕上,那痕迹似乎是一种从未见过的符文,“认得吗?”
灵的身体明显僵硬了,呼吸有瞬间的停滞。他空茫的眼底闪过一丝极力挣扎的痕迹,像被搅动的浑水,但最终,还是归于一片沉寂的茫然。他摇了摇头,声音低不可闻:“……不记得。”
温良收回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铜环的冰凉和少年肌肤的温热。他知道灵没有完全说实话,或者说,他的记忆深处存在着连他自己都无法轻易触及的封印。但这试探并非全无收获,至少证实了,灵与那些深山老林里的古老传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荼靡”这个词,像一颗投入深湖的石子,在温良心中漾开了圈圈疑虑的涟漪。
当晚,温良在书房查阅一些关于缅北、滇南交界地带已消失或半消失的原始部落的零散记载。这些资料大多语焉不详,夹杂着大量的传说与迷信成分。其中一则模糊的记载引起了他的注意:某个信奉“舞祭”的山地部落,认为盛放在尸骨之上的红色花朵,是连接生者与亡灵的桥梁,他们称之为“血荼靡”。部落中有担任“沟通者”的祭舞者,通常身戴特殊铜饰,舞至极致时可窥见幽冥……
记载到此中断,后面几页被人为撕去。
温良合上残破的书册,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窗外夜色浓重,远山轮廓模糊,如同潜伏的巨兽。
这些碎片化的线索,似乎正在缓慢地拼凑出一个模糊而骇人的轮廓。
他起身,再次走向灵的房間。这一次,他没有进去,只是站在门外。房间里很安静,没有灯光,想来少年已经睡下。
然而,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时,一阵极轻微、极古怪的声响,从门缝里逸了出来。
那不是脚步声,也不是翻身的声音。更像是某种极其规律的、□□和什么柔软东西摩擦的细微响动,间或夹杂着一两声几乎听不见的、压抑的、如同吟诵般的短促气音。
温良的脚步顿住,身体微微前倾,将耳朵贴近门缝。
那声音更清晰了些。是一种缓慢的、带着某种奇异韵律的移动?像是在进行一种无声的、小范围的舞蹈。
伴随着这微弱动静的,是那串血玉脚铃极其轻微的、如同私语的叮咚声,不再是白日的清越,而是在夜色里流淌出几分幽诡和迷离。
温良屏住呼吸,眼神在黑暗中锐利如刀。
他看不见门内的景象,但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灵的身影——在漆黑的房间里,或许赤着脚,踝间血玉微光闪烁,正以一种古老而神秘的步法,无声地舞动着。
为了什么?
是记忆深处本能的复苏?
还是在沟通着什么他所不知道的存在?
温良在门外站了许久,直到门内那细微的声响和铃音彻底消失,归于一片死寂。
他缓缓直起身,悄无声息地退入走廊的阴影中。
窥见的缝隙越来越大,而缝隙后面显露的,究竟是怎样的真相?
他越来越期待,也越来越警惕。
这只雀鸟,似乎远比他想象的,更要神秘,也更危险。
自那夜在门外窥见灵的异状后,温良待他,表面依旧,内里却悄然翻涌。那份探究欲里,掺杂了更多冰冷的审视,如同在欣赏一柄缓缓出鞘的、不知会指向何方的绝世名刃,既爱其锋锐,又需防其反噬。
他开始更频繁地将灵带在身边,不仅是收藏室或相对“干净”的会面,甚至是一些涉及灰色地带、暗流涌动的场合。他要看看,这柄刃,在不同光线下,会折射出怎样的光芒。
这天傍晚,温良带着灵,去了老街最大的一家地下赌场。这里是坤巴的重要产业之一,也是三教九流汇聚之地,空气中永远弥漫着浓烈的烟草、汗液和欲望的气息,金钱与命运在骰盅和牌桌上疯狂滚动。
温良的到来,像一块冰投入沸油。喧嚣有瞬间的凝滞,无数道目光或敬畏、或忌惮、或贪婪地投向他,以及他身边那个与环境格格不入的少年。
灵穿着温良为他准备的白色立领衬衫和深色长裤,简单干净,却愈发衬得他容貌惊心。他安静地跟在温良身后半步的位置,对周遭投射来的各种视线恍若未觉,空茫的眼睛扫过那些因赌性而扭曲的面孔,扫过堆积如山的筹码,扫过暗处保镖腰间鼓囊的枪套,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在看一出与己无关的默剧。
温良在赌场经理毕恭毕敬的引导下,在最里间一张玩□□的牌桌旁坐下。灵就被安置在他身侧的扶手椅上,像一件随行的、美丽的装饰。
牌局上另外几人,都是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见到温良,气氛顿时微妙起来。筹码推送,牌面翻转,言语机锋暗藏,比牌桌上的胜负更凶险。
温良似乎心不在牌局,更多时候,指尖夹着雪茄,目光偶尔掠过身侧的灵。他在等,等一个可能出现的契机。
契机很快来了。
一个显然是坤巴手下、满脸横肉的小头目,输红了眼,又灌多了酒,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一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在灵身上,嘴里不干不净地用当地土语嘟囔着什么,大意是温老板从哪里弄来这么个极品兔儿爷,是不是在床上……
话未说完。
一直安静得像尊瓷偶的灵,忽然抬起了头。
他没有看那个污言秽语的小头目,而是将目光投向赌场穹顶那盏巨大的、缀满水晶吊坠的、旋转时能折射出迷离光斑的吊灯。他的眼神依旧空茫,却不再是全然的虚无,而是像倒映了那旋转的光影,呈现出一种高速流转、令人眩晕的漩涡。
紧接着,那盏巨大的、需要数人合抱的吊灯,连接处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嘎吱”异响!
所有人都被这声音吸引,抬头望去。
只见那庞大的吊灯猛地倾斜了一个角度,固定用的粗铁链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无数水晶吊坠疯狂撞击,发出暴雨般的急响!灯光随之剧烈晃动,明灭不定,将整个赌场映照得如同鬼域。
“要掉了!快跑!”
不知谁喊了一声,恐慌瞬间炸开。赌客们尖叫着推搡,桌椅被撞翻,筹码滚落一地。
那个醉酒的小头目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酒醒了一半,踉跄着后退,绊倒在地,狼狈不堪。
而始作俑者灵,却在这片混乱中,缓缓低下头,目光第一次,真正地落在了那个瘫倒在地的小头目身上。
没有愤怒,没有厌恶,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那是一种纯粹的、居高临下的漠视。如同神明俯瞰脚边挣扎的蝼蚁。
他脚踝上的血玉铃铛,在这片嘈杂中,竟奇异地没有发出任何声响,静默得诡异。
温良将一切尽收眼底。他依旧坐在椅子上,甚至连姿势都没变,只是雪茄灰烬积了长长一截。他看着灵那空茫却仿佛蕴含着风暴的眼睛,看着他在混乱中异样的平静,看着他对冒犯者那近乎非人的漠然。
不是恐惧,不是怯懦。
是一种更本质的、对生命毫无敬畏的东西。
吊灯最终没有掉下来,只是危险地倾斜着,晃动着。赌场的保镖和工作人员勉强控制住了场面,但那股恐慌的气氛依旧弥漫。
温良这才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掸了掸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他走到瘫软在地的小头目面前,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眼神冰冷。
然后,他转身,对依旧安静坐在那里的灵伸出手。
“走了。”
灵抬起眼,眼中的漩涡已然平息,重新恢复成一片干净的茫然。他乖巧地将手放进温良的掌心,站起身,仿佛刚才那引发骚乱的可怖凝视与他毫无关系。
温良牵着他,在无数道惊疑未定、隐含恐惧的目光中,从容地离开了这片混乱之地。
回到车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车内一片寂静。
温良没有立刻发动车子,而是侧过头,看着身旁的灵。少年正低头看着自己刚才被温良牵过的手,神情有些怔忪。
“刚才,害怕吗?”温良问,声音在封闭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
灵抬起头,看向温良,摇了摇头,眼神纯然:“不害怕。”他顿了顿,补充道,“有哥哥在。”
温良凝视着他,试图从那片干净的伪装下,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但他看到的,只有全然的信赖,仿佛刚才赌场里那个引动吊灯、眼神漠然的少年,只是他的一场幻觉。
然而,温良知道,那不是幻觉。
他缓缓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灵的眼角,触感微凉。灵顺从地任由他动作,甚至微微眯起了眼,像一只被抚摸的猫。
“灵,”温良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蛊惑,“记住,你的‘不害怕’,你的‘能力’,只能为我所用。”
灵看着他,似懂非懂,但还是点了点头:“嗯,为哥哥所用。”
温良收回手,发动了汽车。
车灯划破缅北沉沉的夜色。温良的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笑意。
刀锋已然显露其锐利,甚至带着嗜血的渴望。
而他,正在品尝这刀锋上沾染的、危险的蜜糖。
他知道,驯服这柄刃的过程,本身就是一场走在钢丝上的豪赌。但他享受这种游走在失控边缘的快感。
只是不知,最终是他彻底掌控这柄绝世凶刃,还是会被其锋芒,反噬得尸骨无存。
夜色更深,前路仿佛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