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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引魇 ...

  •   噩梦的余烬如同粘稠的蛛网,缠绕着温良醒来后的第一个清晨。他在宽大冰冷的床上睁开眼,窗外天光微熹,空气中沉水香的气息依旧,却仿佛混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梦中血泊的铁锈味。

      灵。

      那个名字在舌尖滚过,带着灼人的温度与刺骨的寒意。

      他起身,赤脚踩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走向浴室。镜子里映出一张略显疲惫却依旧轮廓冷硬的脸,眼底深处藏着未曾散尽的惊悸与更深的审慎。他用冷水泼面,试图驱散那残存的幻影,但少年在血泊中回眸的妖异笑靥,却如同烙印,挥之不去。

      他开始有意无意地拉开与灵的距离。

      不再带他去收藏室品鉴新得的器物,不再让他旁听那些暗藏机锋的会谈,甚至减少了与他同桌用餐的次数。大宅依旧,只是温良将自己投入了更多外部的事务中,用接连不断的生意、谈判、乃至一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填充着所有时间,仿佛只要足够忙碌,就能将那逐渐失控的感觉重新压回心底。

      灵似乎察觉到了这份疏离。

      他依旧安静,大部分时间待在自己的房间或那个能望见山林的窗边。只是当温良偶尔深夜归来,经过他紧闭的房门时,总能感到门内有一道极细微的、仿佛凝固在空气中的视线,穿透厚重的门板,落在他的背上。没有质问,没有委屈,只是一种无声的、固执的守望。

      温良置之不理,步伐未停。

      这天下午,一位来自曼谷、与温家有多年代交的老掮客到访,为了一尊据说能“转运”的古暹罗佛像。温良在偏厅接待,阿杰守在门外。谈话进行到一半,温良需要一份存放在书房保险柜里的早期鉴定文件。

      他起身走向书房,推开门的一刹那,脚步顿住。

      灵在里面。

      他没有坐在书桌后,也没有触碰任何东西,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面巨大的、陈列着无数奇珍异宝的博古架前。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身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他穿着一件月白色的丝质长衫,是温良前几日让人给他新做的,衬得他愈发肤白如雪,身形单薄。

      他正微微仰着头,看着博古架最高一层,那里摆放着一尊不过巴掌大小、却雕刻得极其繁复精细的明代鎏金铜舞姬像。舞姬姿态曼妙,裙裾飞扬,仿佛下一秒就要凌空而起。

      听到开门声,灵缓缓转过头来。

      刹那间,温良呼吸一窒。

      少年依旧是那副空茫的神情,眼神干净得像初生的幼鹿。但在那一片纯净的底色之下,温良分明看到了一丝极淡、却无法忽视的哀伤。那哀伤并非刻意流露,而是如同从骨髓里渗透出来,弥漫在他周身的气息里,与窗外明媚的阳光形成残忍的对比。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温良,那双眼睛里映着光,也映着温良有些僵硬的身影。然后,他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抿了抿失去了些许血色的唇。

      脚踝上的血玉铃铛,安安静静。

      温良站在原地,手里还握着门把手,冰凉的金属触感提醒着他现实的温度。理智在疯狂叫嚣,提醒他眼前这看似脆弱无害的少年,体内可能沉睡着一头何等恐怖的凶兽。那场噩梦如同警钟,仍在耳边嗡鸣。

      可心脏的某一处,却像是被那无声的哀伤,被那强撑的平静下细微的脆弱,狠狠揪了一下。

      他发现自己竟然无法移开目光。

      灵的哀伤,像一种无色无味的剧毒,悄无声息地渗透进他自以为坚固的心防。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更深层、更难以言喻的吸引力。这尊他亲手拾回、试图掌控的“观音”,正在用一种最纯粹、最不设防的姿态,瓦解着他的戒备。

      “我……”灵似乎想说什么,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沙哑,最终却只是垂下眼睫,低声道,“……出去了。”

      他迈开脚步,绕过温良,走向门口。经过温良身边时,带起一阵极细微的风,风中似乎夹杂着少年身上特有的、如同雨后山林般干净又带着一丝凉意的气息,还有那若有若无的、源自哀伤的脆弱感。

      温良没有动,也没有阻止。

      他看着灵纤细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那无声的控诉与哀伤却如同实质,留在了书房沉闷的空气里,缠绕不去。

      许久,温良才缓缓走到博古架前,抬头看向那尊鎏金舞姬像。舞姬的笑容永恒而模糊。

      他知道,自己又一次落了下风。

      不是因为灵的诡秘能力,而是因为这猝不及防的、直击软肋的脆弱。

      惑人之心,从来不需要雷霆手段。有时,一滴无声的泪,一个强撑的转身,便足以让坚冰裂开缝隙。

      温良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已恢复了一片深沉的冷静,只是那冷静之下,翻涌着更为复杂的暗流。

      他拿起那份需要的文件,转身离开了书房。

      疏离的壁垒,在方才那无声的对视中,已然出现了裂痕。

      而那头被他试图暂时搁置的“幼虎”,正用它自己的方式,提醒着饲主它的存在。

      温良知道,他躲不开了。

      也不想再躲了。

      危险与诱惑,本就是一体两面。他既选择了饲养,便早已做好了被其利爪与尖牙所伤的准备。

      只是不知,最终是他驯服了这头美丽的凶兽,还是被其彻底蛊惑,一同沉沦。

      温良不再刻意回避,却也没有回到从前那种带着审视意味的亲近。他与灵的相处,陷入一种微妙的平衡,如同在薄冰上共舞,彼此试探着脚下冰层的承重。

      而温良,决定主动为这冰层施加一些压力。

      他要更深入地了解这柄凶刃的机理,了解那引发混乱与恐惧的力量源头,以及那所谓的“饿”,究竟需要何种“食粮”。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方能彻底掌控。

      他开始有选择地,让灵接触一些更黑暗的东西。

      不再是赌场里浮于表面的喧嚣与贪婪,而是真正触及人性污秽与生命脆弱的场景。

      他带灵去看了地下黑市的“货品”交割。不是在灯光辉煌的密室,而是在散发着霉味与消毒水气息的、废弃医院的地下仓库。冰冷的铁床上,躺着从边境线那边“过来”的、眼神空洞的男男女女,像货物一样被贴上标签,评估价码。空气里弥漫着绝望的气息,浓得化不开。

      灵安静地站在温良身侧,看着这一切。他没有像在赌场那样引动吊灯,也没有露出在检查站时那种近乎漠然的审视。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空茫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那些麻木的脸庞,那些被剥夺了尊严的生命。他脚踝上的铃铛,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温良注意着他的反应。没有恐惧,没有怜悯,甚至没有厌恶。只有一种纯粹的观察,像是在研究一种从未见过的生物标本。

      “觉得怎么样?”离开那令人窒息的地方,回到车上,温良问道。

      灵沉默了一会儿,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被霓虹灯染上俗艳色彩的街景,轻声道:“……他们,不吵。”

      温良挑眉。

      “但是,”灵转过头,看向温良,眼神依旧干净,却似乎多了一层难以言喻的晦暗,“这里,很难受。”他指了指自己心口的位置。

      不是对他人痛苦的共情,而是对那种浓烈“绝望”能量本身的生理性不适。

      温良记下了。混乱与恐惧会引发他能力的躁动,而极致的绝望,则会让他“难受”。

      第二次,他带灵去了一处刚发生过激烈火并的码头仓库。坤巴的人与另一股势力为了争夺一批走私军火,留下了满地的弹壳、尚未干涸的暗红色血迹,以及几具来不及运走的、形状可怖的尸体。血腥气混合着硝烟,刺鼻至极。

      阿杰和手下警惕地守在仓库外,温良独自带着灵走了进去。

      惨白的应急灯下,仓库内部如同修罗场。灵的目光扫过那些失去了生命的躯壳,扫过墙壁上喷溅状的褐色血点,最后,停留在角落里一具眉心有个窟窿、眼睛还惊恐圆睁的尸体上。

      他看了很久。

      然后,温良看到,灵空茫的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类似饥渴的光芒?非常细微,一闪而逝,却带着一种原始的、令人心悸的意味。

      他的喉结,几不可查地滚动了一下。

      脚踝上的血玉铃铛,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近乎愉悦的颤音。

      温良的心脏,也随之微微一沉。

      他明白了。

      灵的“食粮”,并非普通的五谷。恐惧、混乱、暴力、死亡……这些人类最极端的负面情绪与场景,才是滋养他体内那诡秘力量的源泉。检查站的骚动,赌场的混乱,都只是开胃小菜。而这充满血腥与死亡的战场遗迹,才是真正能勾起他“食欲”的盛宴。

      “饿了吗?”温良的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响起,带着一丝冰冷的回音。

      灵抬起头,看向温良,眼神已经恢复了平时的空茫,只是那深处,似乎多了一点难以餍足的虚浮。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轻轻地说:“哥哥带我来这里,是需要的吧。”

      他在确认温良的意图。他在学习,在适应。

      温良走近他,伸手,指尖拂过灵颈间那冰凉的铜环,感受到少年细微的颤栗。“你需要知道,什么是我需要的,什么是你该‘吃’的。”

      灵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如同受惊的蝶翼。他顺从地低下头,露出白皙脆弱的脖颈线条。“嗯,灵知道。”

      驯兽的第一步,是让其明确,唯有主人的投喂,才是唯一被允许的食源。

      离开码头仓库,夜色已深。回去的车厢里,比来时更加沉默。灵靠在车窗上,似乎有些疲惫,闭着眼睛,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柔弱的阴影。血玉脚铃安静地套在他踝间,在窗外流动的光影中,偶尔闪过一丝妖异的红。

      温良看着他沉睡般的侧脸,心中并无多少怜悯,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了然。

      他亲手将这只可能以噩梦为食的魇兽,引向了更黑暗的巢穴。

      他知道这很危险,是在玩火。但当这火焰能为他焚尽前路上的荆棘时,那点风险,便成了值得付出的代价。

      只是,他需要更牢固的锁链。

      不仅仅是脚踝上那串传说能“缚灵”的血玉铃铛。

      他需要更深层、更无法挣脱的束缚。

      车窗外,缅北的夜晚永远灯火迷离,如同无数窥伺的眼睛。温良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

      引魇入室,下一步,便是彻底为其套上枷锁。

      而这枷锁,或许,正需要他自己的一部分,作为锁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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