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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画皮 ...

  •   码头仓库的血腥气,仿佛在灵的周身凝结成了一层看不见的薄膜,直到回到大宅,那若有若无的气息仍未完全散去。温良敏锐地察觉到,少年身上那股原本纯粹的空灵,似乎掺杂进了一丝极淡的、属于黑暗的粘稠。他的眼神依旧干净,但偶尔流转间,会带起一丝不易察觉的、餍足后的慵懒,如同舔舐完猎物鲜血的幼兽。

      温良不动声色。他需要巩固这初步建立的“饲主”权威,需要让灵更加清晰地认识到,他的“进食”,必须完全服务于自己的意志。

      机会很快以一种更直接、更残酷的方式到来。

      坤巴的报复,比预想中来得更快,也更卑劣。他没有选择正面冲突,而是派人绑架了温良手下一位老匠人的独孙。那孩子才十二岁,跟着祖父学习修复瓷器的手艺,是老人唯一的寄托。绑匪传来的消息很简单:交出灵,或者收到孩子的尸体。

      老匠人跪在温良面前,老泪纵横,磕头不止。温良扶起他,脸上看不出喜怒,只让阿杰备车。

      他没有带太多人,只带了阿杰和另外两名心腹,以及灵。

      交易地点在一处废弃的橡胶加工厂,位于两股势力交界的缓冲地带,荒草丛生,机器锈蚀,空气中弥漫着橡胶腐败的甜腻气味。温良让手下埋伏在外围,自己只带着灵,走进了空旷的主厂房。

      坤巴没有亲自来,派来的是他的心腹打手,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眼神凶戾的汉子,带着七八个持枪的手下。那个被绑的孩子被扔在角落,嘴上贴着胶带,吓得浑身发抖,眼泪糊了满脸。

      “温老板,痛快!”刀疤脸咧嘴笑着,露出焦黄的牙齿,目光像毒蛇一样在灵身上逡巡,“把人交过来,这小崽子你们带走。”

      温良站在厂房中央,身形挺拔,面对着数倍于己的敌人,神色依旧平静。他没有看刀疤脸,而是侧过头,对身旁的灵低语,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看到那个角落的孩子了吗?他很害怕,他想回家。”

      灵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空茫的眼睛里映出孩子惊恐扭曲的小脸。

      “那些拿着枪的人,”温良的语调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他们制造了恐惧,他们阻碍了我带走想带走的人。”

      灵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视线从孩子身上,移向那些持枪的绑匪。他脚踝上的血玉铃铛,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微的红光。

      “灵,”温良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引导,“让他们‘安静’下来。”

      刀疤脸见温良迟迟没有动作,只是和那少年低语,不耐烦地举起枪:“温良!别耍花样!赶紧把人……”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站在温良身边的那个美丽少年,忽然抬起了头。

      这一次,他没有看向任何具体的物体,也没有引动任何外界的混乱。他只是静静地看向了刀疤脸,以及他身后的那些手下。

      没有愤怒,没有杀意,甚至没有任何情绪。

      那是一种纯粹的、如同深渊般的凝视。

      刀疤脸举着枪的手臂,瞬间僵直。他脸上的狞笑凝固,转为一种极致的惊恐,眼珠不受控制地向上翻起,露出大片的眼白。他想尖叫,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

      他身后的那些手下,情况如出一辙。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在同一时间,扼住了他们所有人的咽喉,攫取了他们的神智。他们手中的枪械“哐当”掉落在地,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如同提线木偶,然后一个接一个地,软倒在地,失去了所有声息。

      没有流血,没有外伤。

      只有死寂。

      顷刻之间,方才还气焰嚣张的绑匪,全部变成了地上无声无息的尸体。厂房里只剩下那个被绑架的孩子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

      灵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血玉铃铛安静地垂着,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他轻轻呼出一口气,那气息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满足?仿佛刚刚享用完一顿适口的餐点。

      温良站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沉稳地跳动着。他目睹了整个过程,比码头仓库那次更直接,更诡异,也更令人心悸。这力量,无形无质,却能瞬息之间剥夺生命。

      他走到角落,撕开孩子嘴上的胶带,解开绳索,对跟进来的阿杰示意:“带他出去,送回家。”

      阿杰看了一眼厂房里横七竖八的尸体,又看了一眼安静站在温良身后的灵,眼神复杂,但什么也没问,抱起吓坏了的孩子迅速离开。

      厂房里,只剩下温良和灵,以及满地的尸体。

      温良转过身,面向灵。少年也正抬起头看着他,空茫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丝极淡的、依赖的光芒,像是在等待评价。

      温良伸出手,不是抚摸,而是用指尖,轻轻抬起了灵的下巴,迫使他的目光与自己对视。

      “做得很好。”温良说,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冷酷与赞赏的磁性,“记住这种感觉。阻碍我们的人,就该是这样的下场。”

      灵的瞳孔微微收缩,映着温良毫无波澜的脸。他似乎在消化这句话的含义,然后,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

      “嗯。”他应道,声音轻软,却带着一种认命般的顺从。

      温良松开手,指尖残留着少年皮肤微凉的触感。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彻底改变。

      不再是简单的饲主与凶兽,而是共犯。

      共同沾染了洗不净的血色,共同背负了无法言说的秘密。

      他亲手将这只魇兽,拖入了更深的黑暗,也用自己的意志,为其划定了狩猎的围场。

      而灵,用他最直接、最恐怖的方式,回应了他的引导,并在此过程中,与他绑上了同一辆战车。

      温良看着灵乖巧温顺的模样,看着他踝间那抹妖异的血红,心底涌起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战栗的占有欲和掌控感。

      这柄绝世凶刃,终于,彻底为他所用了。

      即使代价,是与之共同沉沦于无间地狱。

      他伸出手,牵起灵微凉的手。

      “走吧,我们回家。”

      灵顺从地被他牵着,迈过地上那些逐渐冰冷的躯体,走向厂房外透进来的、微弱的天光。

      橡胶加工厂的死寂,如同粘稠的墨汁,渗透回大宅沉滞的空气里。那些瞬间枯萎的生命,并未在温良心头留下多少痕迹,乱世之中,人命本就贱如草芥。他在意的,是灵展现出的、愈发收放自如的可怖力量,以及那份将自身意志与之紧密捆绑带来的、令人战栗的掌控感。

      他们确实是共犯了。共享着不可言说的秘密,共享着血腥的气味。

      温良开始更系统地将灵纳入他的“工作”中。不再仅仅是威慑或清除障碍,而是更精细的运用。他会让灵感知某批刚出土的青铜器是否带着不祥的“诅咒”,判断某个试图合作的古董商心底隐藏的背叛念头,甚至,在一次与官方文物稽查队的周旋中,让灵无形中影响了带队官员的判断,使其忽略了几件最为敏感的“黑货”。

      灵做得很好。他像一个最精密的仪器,对温良的指令给出精准的、超乎常理的反馈。他的力量似乎随着一次次“使用”而愈发圆融,那份源于黑暗的“饥饿感”也得到了暂时的安抚。他依旧安静、顺从,看向温良的眼神里,依赖日益加深,仿佛温良是他与这个陌生世界唯一的连接点,是他所有行为的唯一坐标。

      温良享受着这种绝对的支配。他看着灵穿着他挑选的昂贵衣饰,住在他提供的华美牢笼里,运用着他所允许的力量,如同一件被完美打磨、只为他一人舞动的绝世凶器。他甚至开始教灵更复杂的东西——如何从对手细微的表情和肢体语言中判断其真实意图,如何在谈判中运用沉默施加压力,如何优雅地品评一块带血沁的古玉背后可能隐藏的腥风血雨。

      灵学得很快。他那空茫的底色,仿佛一张最好的画布,任由温良涂抹上各种颜色。他开始能说出一些切中要害的见解,能在温良与客人交谈时,适时地递上一杯温度刚好的茶,或是用一个纯净无瑕的笑容,巧妙地化解某些僵持的气氛。

      他越来越像一个被精心豢养的、美丽而危险的宠物,也越来越像一个人。

      至少,表面如此。

      温良有时会凝视着灵那张完美无瑕的脸,试图看穿那层日益逼真的“人皮”之下,究竟藏着什么。是那头以恐惧与死亡为食的魇兽本能?还是某个湮灭部落遗留下的、承载着古老秘密的祭品?抑或,两者本就是一体?

      灵似乎察觉不到他探究的目光,或者说,并不在意。他只是回以温良更加温顺的姿态,更加依赖的眼神,仿佛已将身心全然交付。

      这天夜里,温良做了一个新的噩梦。

      不再是尸山血海,也不再是灵在血泊中妖异的笑。梦中,他站在自己那间庞大的收藏室里,所有的古董都活了过来。青铜器发出沉闷的嗡鸣,玉器流转着诡异的光华,壁画上的神魔蠢蠢欲动。而灵,就站在收藏室中央,穿着那件月白色的长衫,赤着脚,踝间的血玉铃铛无声旋转。

      他不再是空茫的样子,脸上带着一种悲悯而诡异的微笑,如同庙宇里俯瞰众生的神佛。他张开双臂,整个收藏室的器物都随着他的动作而震颤、低语。然后,他看向温良,轻轻开口,声音重叠着无数古老的回响:“哥哥,你看,它们……都是我的。”

      温良猛地惊醒,冷汗浸湿了额发。

      窗外天色未明,卧室里一片黑暗。他坐起身,呼吸有些急促。梦中的景象太过清晰,那种被自己收藏品集体“背叛”、并被灵全然掌控的感觉,让他心底泛起一丝久违的、属于失控边缘的寒意。

      他起身,没有开灯,径直走向灵的房間。

      这一次,他没有在门外停留,直接推门而入。

      房间里,灵果然没有睡在床上。他就站在窗边,背对着门口,面对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和远处黑黢黢的山林轮廓。月光勾勒出他单薄而挺直的背影,竟透出一种与平日柔顺截然不同的、孤绝的气息。

      他没有在无声起舞,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在与远方的什么东西进行着无声的交流。

      听到开门声,他缓缓转过身。

      月光照在他脸上,依旧是那副空茫纯净的模样,眼神带着被打扰的些许懵懂。“哥哥?”他轻声唤道,带着刚睡醒般的沙哑,“你怎么来了?”

      温良站在门口阴影里,没有立刻回答。他审视着灵,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丝梦境的痕迹,一丝属于“它们都是我的”那种睥睨的余韵。

      但他什么也没找到。只有全然的、不设防的依赖。

      是梦太过真实,还是这层“人皮”已经画得如此完美,连他都快无法分辨?

      温良走过去,在距离灵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他伸出手,指尖拂过灵颈间那冰凉的铜环,感受到少年温顺的、细微的颤栗。

      “睡不着?”温良问,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有些低沉。

      灵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眼神有些迷茫:“好像……做了个梦,记不清了。”他主动向前凑近了一点,几乎要靠在温良身上,仰起脸,带着一丝祈求,“哥哥陪我一会儿,好吗?”

      温良看着他那双映着月光的、清澈见底的眼睛,心底那丝寒意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混合着占有与征服的欲望。

      无论这层皮囊下是什么,无论那梦境是预警还是无意义的混乱,此刻,这尊观音,这柄凶刃,都在他的掌中,向他祈求温暖。

      这就够了。

      他伸手,将少年微凉的身体揽入怀中。

      “好。”

      灵满足地喟叹一声,将脸埋在他胸前,如同归巢的雏鸟。

      温良拥着他,目光越过他的头顶,看向窗外那片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山林。

      画皮再真,终究是皮。

      而执笔的人,是他。

      他倒要看看,这张他亲手描绘、日益生动的皮囊之下,那真正的面目,究竟何时才会彻底显露。

      而他,是否有能力,在那面目显露之时,依旧将其牢牢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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