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入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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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新晚会安排在当日晚上的学校大礼堂。
能容纳两千人的礼堂此刻座无虚席，过道里甚至加了不少临时塑料椅，最晚来的学生只能站在后排。
空气里混合着各种气息，新生的兴奋躁动，学姐学长的从容谈笑，还有淡淡的化妆品和发胶的味道。灯光暗下，只余舞台上的追光灯在黑暗中切割出耀眼的光域。
苏晚的钢琴独奏是晚会的重磅节目，被安排在压轴位置。
主持人报幕时，特意用了“才华横溢”，“Q大骄傲”这样的字眼，台下立刻响起一片期待的嗡嗡声。
作为Q大文学系系草乃至于整个Q大出了名的高岭之花，当他一袭简洁的白色礼服走上舞台时，整个礼堂都诡异地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比之前任何节目都热烈的掌声和低呼。
追光灯打在他身上，礼服剪裁合体，衬得他肩线平直，腰身劲瘦，露出的脖颈和手腕在灯光下白得像是会发光。他步履平稳，表情是一贯的淡然，走到舞台中央的钢琴前，朝台下微微颔首，然后从容落座。整个过程没有多余的表情和动作，却莫名吸引着所有人的视线。
琴凳的高度早已调好。他抬起手，修长的手指悬在黑白琴键上方片刻，像是某种仪式性的停顿。然后，指尖落下。
肖邦的经典曲目如月光般流淌而出。
音符清澈，空灵，带着月光般的清冷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忧郁，完美契合了他本人的气质。他的手指在琴键上舞蹈，手腕起伏的弧度优雅克制，侧脸在灯光下线条优美如雕塑。琴声时而轻柔如叹息，时而泛起涟漪般的颤音，将夜色的静谧与心底暗涌的孤寂表达得淋漓尽致。
他沉浸在音乐的世界里，眉眼低垂，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隔绝了台下所有的目光与喧嚣。琴声是他最熟悉的语言，在这里，他可以暂时忘掉傍晚那场猝不及防的重逢，忘掉陆寒州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忘掉那声低沉沙哑的“苏晚”。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弹奏的间隙，在一个需要延音踏板的舒缓段落，他的眼角的余光曾不受控制地，飞快地扫过台下某个昏暗的角落。
那里是侧门入口的阴影处，远离观众席的喧嚣。一个高大的身影倚着墙，双臂环胸，姿态看似放松，却透着一股蓄势待发的张力。黑暗中，只有远处舞台的微光隐约勾勒出他凌厉的轮廓和深邃的眼窝。
是陆寒州。
他果然来了。
那一瞥快得不及十分之一秒，苏晚的手指甚至没有半分停滞，流畅地过渡到下一个乐章。但心跳却漏了一拍，指尖下的音符微妙地加重了一丝力度，随即又被他迅速调整回来，融进夜色般的旋律里。
陆寒州的目光如炬，穿透昏暗的光线和攒动的人头，牢牢地钉在他身上。那目光太具侵略性，即使隔着整个礼堂的距离，苏晚依然能感觉到皮肤上泛起的细微战栗，像是被无形的指尖轻轻划过。
他强迫自己收回所有心神，专注在指尖流淌的音乐上。琴声渐渐攀上高潮，复又归于平静，最后一个音符在空气中缓缓消散，余韵悠长。
短暂的寂静后，掌声如雷鸣般炸响，几乎要掀翻礼堂的屋顶。不少新生激动地站起来鼓掌，有人高喊“安可”。
苏晚起身，走到舞台中央，鞠躬，谢幕。脸上依旧是那副清冷疏离的表情，只是灯光下，能看见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在发际线处闪着微光。
但他没有停留，甚至没有多看台下一眼，几乎是立刻就从舞台侧面的通道快步离开。后台同样拥挤，有刚表演完正在卸妆的舞蹈队成员，有忙着收拾道具的学生会干事，还有几个捧着花束等待祝贺的文艺部同学。
“学长！太棒了！”一个扎着丸子头的女生兴奋地迎上来，手里拿着一束包装精美的白色百合。
苏晚脚步微顿，朝她轻轻摇了摇头，算是婉拒了这花：“谢谢，不用了。”声音平静，但带着不容商量的疏离。
女生愣了一下，显然有些失望，但还是识趣地退开了。另外几个想上前搭话的人也因为这明确的拒绝信号而停下了脚步。
苏晚穿过人群，径直走向更衣室。他一点也不想见到陆寒州。尤其是在刚结束表演，情绪还沉浸在音乐余韵中的此刻，他不想让那道目光再次搅乱他好不容易维持的平静。
那三年的不告而别，像一根生锈的钉子，始终楔在他心上。他曾经试图理解，也许陆寒州家里出了急事，也许他身不由己，也许他有苦衷。但在漫长的，杳无音信的等待中，那些“也许”渐渐被失望和困惑侵蚀，最后凝结成一块坚硬的，碰一下就会疼的伤疤，看似愈合，内里却始终埋着一根刺。
现在，陆寒州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回来了，强势地闯入他的视野，揭开了那层伤疤，却不给任何解释。
这让苏晚感到一种近乎愤怒的无力感，凭什么？凭什么你想走就走，想回来就回来？凭什么你觉得我还会站在原地等你？
他只想尽快回到宿舍，那个他以为安全的，独属于自己的空间。四人间虽然不算完全私密，但至少有一张床，一张书桌是属于他的领地，可以拉上床帘，隔绝外界的一切。
推开更衣室的门，里面空无一人。他迅速换下礼服，穿上自己的白色衬衫和浅灰色休闲裤，将礼服仔细挂好。镜子里的青年脸色比平时更白一些，眼底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打开水龙头，用冷水扑了扑脸，冰凉的水珠顺着脸颊滑落，带走些许燥热。
好了，苏晚。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今晚就这样，回去，睡觉，明天一切照旧。
陆寒州只是转学来的新同学，仅此而已。
抱着这样的念头，他背着帆布包，从礼堂的后门悄悄离开，绕开依然热闹的前广场，选择了一条相对僻静的小路回宿舍。夜风带着凉意，吹拂在脸上，路旁桂花树的香气隐隐约约，偶尔有晚归的学生骑着自行车叮铃铃地掠过。
宿舍楼灯火通明，不时传来笑闹声和游戏音效。苏晚爬上三楼，走到302门口，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推开一扇通往寻常夜晚的门。
然而，当他推开宿舍门，甚至还没来得及松口气，整个人都僵在了门口，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
文学系宿舍是标准的四人间，上床下桌，带独立卫生间和小阳台。靠门的两张床铺属于赵锐和李明轩，靠窗的两张属于苏晚和原本空着的第四人。此刻，那个本该空着的，靠里侧窗边的位置，不仅铺好了深灰色的高级床褥，书桌上也摆满了东西，一台看起来价格不菲的笔记本电脑，几本厚重的精装书，一个简约的黑色笔筒，甚至还有一个造型独特的金属台灯，正散发着暖黄色的光。
而那个他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正大剌剌地坐在那张书桌前的椅子上，长腿随意地支着，膝盖几乎顶到对面的床梯，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西方文学理论》，却根本没在看。他听到开门声，转过头，视线精准地捕捉到僵在门口的苏晚。
暖黄的台灯光勾勒出他侧脸的锋利线条，也柔和了他眼中过于锐利的光芒。但那种浑然天成的，仿佛他才是这里主人的姿态，让苏晚感到一阵窒息。
“回来了。”陆寒州开口，语气自然得仿佛他们早上才一起出门上课，仿佛中间没有隔着三年的空白和傍晚那场尴尬的重逢。
苏晚握着门把的手紧了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用了两秒钟才找回对身体的控制权，迈步走进宿舍，反手关上门，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他没有回应，甚至没有看陆寒州一眼，径直走到自己的书桌前，他的位置在陆寒州对面，中间隔着窄窄的过道，放下背包，开始整理根本不需要整理的书本。
他将摊开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合上，边缘对齐，又将几支笔插进笔筒，动作一丝不苟，却透着一股刻意的僵硬。他用后背无声地表达着抗拒，仿佛多看一眼都会玷污自己的视线。
空气凝滞，只剩下两人细微的呼吸声，以及窗外远处隐约传来的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
陆寒州看着他紧绷的背影，看着那截白皙的后颈因为低头的动作而露出一小段弧度，眸色微暗。他放下根本没看进去的书，椅子腿在地板上摩擦出轻微的声响。
“晚晚……”
这个久违的，过分亲昵的称呼，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入苏晚的耳膜。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整理书本的动作停滞了零点一秒。
这个称呼属于很久以前。属于那个还会拽着他衣角，眼睛亮晶晶喊“寒州哥哥”的年纪。属于夏夜一起在天台看星星，分享同一根冰棍的时光。自从三年前陆寒州突然消失，这个称呼就和那些温暖的记忆一起，被苏晚深埋了起来，蒙上了灰尘。
现在，陆寒州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叫了出来，仿佛那三年的空白不存在，仿佛他们昨天还在一起。
一股莫名的怒火夹杂着委屈，猛地冲上苏晚的胸口，烧得他喉咙发干。他猛地转过身，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浅褐色的眼眸里像是结了冰，声音也是惯常的清冷疏离，却比平时更低，更硬：
“陆同学，我们好像没那么熟。”
这句话像一根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破了陆寒州刻意维持的平静表象。他眉头倏地蹙起，下颌线绷紧，眼底闪过一丝隐忍的痛楚和更深的执拗。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也许是解释，也许是反驳。
“嗨！苏晚你回来啦！晚会超成功，琴弹得太绝了，我在下面听得差点哭……”宿舍门被猛地推开，两个室友，活泼开朗的赵锐和斯文沉稳的李明轩，咋咋呼呼地走了进来。赵锐手里还拎着半袋烧烤，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话说到一半，他们也看到了宿舍里的不速之客，声音戛然而止，像是被按了暂停键。
赵锐瞪大眼睛，看看陆寒州，又看看背对着他们，但浑身散发着低气压的苏晚，手里的烧烤袋子晃了晃。李明轩推了推眼镜，目光在两人之间迅速扫过，敏锐地察觉到了空气中那股近乎凝滞的诡异气氛。
“这位是……？”赵锐放下烧烤，好奇地打量着气场强大，与宿舍环境格格不入的陆寒州，语气带着试探。
陆寒州已经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重新恢复成那副冷淡模样。他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在狭小的宿舍里极具压迫感，头顶几乎要碰到上铺的床板。
他目光扫过两位室友，最后落在苏晚清冷的侧脸上，苏晚在他开口的瞬间就已经转回身，继续整理他那已经整齐得不能再整齐的书桌。陆寒州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清晰地在宿舍里响起：
“陆寒州。苏晚的……”他刻意停顿了半秒，像是要强调后面两个字的分量，“竹马。”
“竹马？！”赵锐夸张地叫了起来，差点蹦起来，“哇塞！苏晚，从来没听你提过你有个这么……酷的竹马啊！”他本来想说“牛逼”，但看着陆寒州那张冷脸，临时换了个词。
李明轩也再次推了推眼镜，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了然。他想起苏晚平时独来独往，从不谈及过去的性子，再结合此刻两人之间明显不对劲的气氛，心里大概有了猜测。他朝陆寒州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语气温和：“你好，我是李明轩，这是赵锐。我们是苏晚的室友。”
陆寒州也朝他们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但目光依旧胶着在苏晚身上。
苏晚对陆寒州的“自我介绍”和室友的反应毫无反应，仿佛根本没听见。他放下最后一本书，拿起洗漱用品和换洗衣物，转身就走向了厕所，“砰”一声关上了门，彻底无视了陆寒州的存在，也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声音。
厕所里，冰凉的水流冲刷在脸上，带走皮肤表面的热度，却带不走心底翻腾的烦躁。苏晚双手撑在洗手台边缘，抬起头，看着镜子里自己泛着水光的，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眼神复杂。
水珠顺着额头，鼻梁，脸颊滑落，滴在白色的衬衫领口，洇开深色的痕迹。镜子里的青年眉头微蹙，浅褐色的眼眸里不再是惯常的平静无波，而是翻涌着困惑，恼怒，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慌乱。
他没想到陆寒州不仅转学到了Q大，还直接住进了他的宿舍，成了他的对床。这种毫无缓冲的，入侵式的靠近，让他措手不及，也让他筑起的心防出现了裂缝。
为什么？他到底想干什么？弥补？忏悔？还是觉得好玩？
苏晚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不能再被他影响。他对自己说。明天还有早课，还要去图书馆还书，生活还要继续。陆寒州只是室友，一个很多年没联系，现在也不算熟悉的室友。保持距离，礼貌疏离，时间久了，他自然会知难而退。
用毛巾擦干脸，换好睡衣，苏晚拉开厕所门。外面，赵锐正热情地拉着陆寒州介绍宿舍设施和校园生活，陆寒州偶尔应一声，大多数时间还是沉默。李明轩已经坐在自己桌前看书了。烧烤的香气淡了些，窗户开了一半通风。
苏晚沉默地穿过过道，爬上自己的床铺，拉上了深蓝色的床帘，隔绝出一个小小的，私密的世界。床帘布料厚实，能挡住大部分光线和声音，给他一丝安全感。
很快，手机在枕边震动了一下，屏幕在黑暗中亮起，是宿舍群“302快乐老家”的消息。
【赵锐不是赵云】：@苏晚晚！什么情况？！那个陆寒州真是你竹马？看起来好牛逼的样子！但你们俩气氛怪怪的诶……[挠头.jpg]
【明轩】：确实。苏晚，你没事吧？
苏晚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文字，指尖悬在键盘上方，犹豫了片刻。黑暗中，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他没什么表情的脸。最终，他指尖轻点，打出一行字。
【苏晚】：嗯。是竹马。很多年没联系了，不熟。
他给出了最简洁的解释，划清了界限。不熟，这两个字像一道鸿沟，横亘在他和陆寒州之间，也提醒着他自己该保持的态度。
【赵锐不是赵云】：哦哦！懂了！（恍然大悟.jpg）那……他说他没加宿舍群，让我们拉他一下？要拉吗？
【苏晚】：随便。
他不想显得自己在意，或者说，他不想因为自己的情绪影响室友的正常社交。一个群而已，加了就加了。但打出那两个字时，他心里还是莫名地揪了一下。
片刻后，微信群系统提示：【“L”已加入群聊“302快乐老家”】。
陆寒州的头像是一片纯粹的黑色，没有任何图案，昵称只有一个冷硬的，大写字母“L”。像他这个人一样，神秘，简洁，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他没有在群里发言，甚至没有发一个表情包打招呼。但那个黑色的头像静静地躺在群成员列表里，让苏晚感觉，陆寒州的入侵，已经从现实空间，延伸到了自己的网络世界，延伸到了他原本以为安全的，只有室友的小小避风港。
苏晚看着那个黑色的头像，感觉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他关掉群聊，点开音乐软件，塞上耳机，随机播放了一首纯音乐，将音量调到适中，试图用熟悉的旋律淹没纷乱的思绪。
不知过了多久，在舒缓的大提琴声中，苏晚的呼吸渐渐平稳，意识开始模糊。
临睡前最后一个念头是：明天，一定要更早起床，避开他。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入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