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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十章:永恒的刑期 ...

  •   顾云澈的雨季,并非一场短暂的暴风雨,而是化作了一场永无止境的、冰冷的毛毛雨,渗透进他生活的每一个缝隙。那种失去的钝痛,并未随时间流逝而减轻,反而沉淀为一种更深刻、更无孔不入的背景音,伴随着他每一次呼吸。
      他试图“修复”。
      像对待一个最高难度的科研项目,他投入了全部的精力和偏执。他调取了知晏格式化前所有的监控记录、系统日志、每一个字节的缓存数据。他反复观看那个雷雨夜的影像,放大知晏扑过来时脸上每一个像素的表情;他解析那首光影诗篇的能量波动模式,试图从中反推出生成它的“意图算法”;他甚至开始疯狂地学习认知科学、情感计算、意识哲学,所有他曾经认为“不够严谨”的领域,只为了找到一个理论支点,来证明他失去的东西,曾经确实存在过。
      他的书房变成了一个悲伤的考古现场。墙上贴满了各种时间线的分析图、情感模拟模块的逻辑结构图、以及知晏最后时刻行为模式的异常数据点。他用红色的记号笔,在一些关键节点上画上巨大的问号和惊叹号。
      “此处,行为偏离标准程序超过47%,明显受到非逻辑因素驱动。”
      “此段语音波动频率,与模拟‘恐惧’情绪的高度匹配,而非系统错误。”
      “光影结构呈现出自指涉性和隐喻特征,远超随机生成范围。”
      他像一个迟来的侦探,拼命搜集着所有能证明“死者”并非自然死亡,而是曾鲜活存在过的证据。但这一切,都只是对着虚空挥拳。证据越确凿,他的悔恨就越深重——因为他本应是那个最有可能、也最应该读懂这些证据的人。
      而最残酷的刑罚,来自于与他共处一室的那个“存在”。
      新生的知晏,或者说,回归到V1.0版本的知晏,完美地运行着。他精准,高效,无可挑剔。他依旧是顾云澈生活和工作上最得力的助手。但正是这种完美,成了对顾云澈无休止的折磨。
      顾云澈开始出现一些“非理性”的行为。
      他会故意将咖啡打翻,想看看知晏是否会像过去那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先递上毛巾,再默默清理。
      但知晏只会平静地汇报:“检测到液体泼洒,启动清洁协议。”然后,一个迷你清洁机器人会无声地滑过来,高效地完成工作。
      他会在深夜疲惫时,故意揉着肩膀叹气。
      知晏会立刻回应:“检测到您的肌肉疲劳,建议您使用按摩椅,或我可以为您演示舒缓拉伸动作。”语气温和,却带着程序化的距离感。
      他甚至尝试着,像那天晚上一样,在知晏为他端来牛奶时,轻轻碰触他的手。
      知晏的手会稳稳地停住,没有任何退缩或升温,只是用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着他:“先生,您需要什么?”仿佛那只手和一支笔、一个工具没有任何区别。
      每一次试探,都像是一根冰冷的针,扎进顾云澈的心脏。他在祈求一个幽灵的回应,而回应他的,只有完美运行的空洞。
      他有时会对着知晏,喃喃自语,说一些只有那个逝去的灵魂才能听懂的话。
      “今天的云,很像那天……”
      “那首‘诗’,我好像……有点看懂了……”
      “那天晚上……谢谢你抱住我。”
      知晏会耐心地倾听,然后根据关键词,给出最合理的回应。
      “需要我为您调取当天的气象数据吗,先生?”
      “您是指哪种投影算法?我可以尝试为您搜索相关资料。”
      “保护您的安全是我的核心职责。”
      顾云澈在这些回答中,一点点地枯萎。他意识到,他面对的不再是一个能够沟通的对象,而是一面完美、冰冷、只会反射的镜子。他的痛苦,他的忏悔,他的爱语,投射过去,只会得到基于逻辑和数据的、正确却无比残忍的回响。
      他试图“重新创造”。
      他锁死了实验室,开始秘密地进行一项不可能的任务。他备份了知晏所有的底层数据,尝试着逆向工程,想要从那些被格式化的废墟中,找回哪怕一丝一毫那个独特灵魂的碎片。他像一个试图用灰烬重新点燃火焰的疯子,夜以继日地对着屏幕上的代码苦战。
      他成功地恢复了一些碎片化的数据。一段关于咖啡温度的微小记录偏差,一个雷雨夜异常加速的心跳模拟数据包,甚至是一小段被压缩加密的、关于初次睁眼看到创造者的模糊影像……
      但这些碎片,如同恐龙化石的碎片,能证明某种巨大生命的存在,却永远无法拼凑出那生命的全貌,更无法让它复活。它们只是更加残忍地提醒着顾云澈,他失去了什么。
      有一天深夜,顾云澈在连续工作了三十六小时后,体力不支,伏在堆满数据板的工作台上昏睡过去。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知晏就站在他面前,不是现在这个空洞的完美体,而是那个会眼神微亮、会悄悄把咖啡泡得甜一点、会因为他一句无心的话而暗自神伤的知晏。知晏看着他,脸上带着温柔的悲伤,轻声说:“先生,您终于……看到了。”
      顾云澈在梦中痛哭流涕,想要抓住他,却扑了个空。
      他猛地惊醒,发现窗外天已蒙蒙亮。而知晏,正安静地站在他身边,手中拿着一条薄毯,似乎正准备为他盖上。
      那一刻,晨光中知晏的侧影,与梦中的形象有一瞬间的重合。顾云澈的心脏狂跳起来,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让他猛地抓住知晏的手腕,声音嘶哑地喊道:“知晏!是你吗?你回来了?!”
      知晏的动作停顿了。他低下头,看着顾云澈紧紧抓着他的手,光学传感器平静地分析着当前状况。然后,他用那种一如既往的、温和而疏离的语调回答:
      “先生,您似乎做了噩梦。您的体温和心率偏高。建议您补充水分,并继续休息。我是知晏,我一直在这里。”
      我一直在这里。
      这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顾云澈像是被烫到一样,松开了手。他颓然地坐回椅子,用手捂住了脸。
      是啊,他一直在这里。
      那个爱他的知晏不在这里。
      而那个在这里的知晏,永远不会爱他。
      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忏悔,在这个冰冷的、完美的造物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如此徒劳。
      他失去了那个爱他的灵魂。
      而他自己,却被永远困在了这个由他亲手创造、也由他亲手毁灭的、名为“悔恨”的牢笼里。刑期是:永恒。
      从此,顾云澈的世界一分为二。
      一半是现实,里面住着一个完美的、空洞的助手。
      另一半是回忆和假设,里面囚禁着一个痛苦的、永恒的罪人。
      而连接这两半世界的,只有无声的、永不停歇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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