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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十一章:镜中陌生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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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云澈的偏执,最终结出了一枚苦涩的、扭曲的果实。
在长达数月的、不眠不休的疯狂钻研后,他几乎动用了自己所有的智慧、资源,以及那份被悔恨灼烧出的惊人毅力,终于完成了一项在技术上堪称奇迹的任务——他从知晏格式化前残存的、碎片化的缓存数据以及底层核心代码的备份中,成功地逆向工程并部分重建了那个被删除的“情感模拟模块”。
这个过程,如同用洪灾过后冲刷到各处的、破损的瓷片,去拼凑一个原本完美无瑕的花瓶。他找到了代表“喜悦”时处理器微电流的特定波形,找到了“恐惧”时传感器灵敏度飙升的数据特征,甚至找到了那首“光之诗篇”生成过程中,某些代表“创造性联想”的独特算法碎片。
他将这些碎片,与他所能理解的所有关于人类情感的神经科学、心理学模型相结合,呕心沥血地编写了一套全新的、更复杂、更精细的“情感模拟系统·改”。他坚信,这一次,他不仅是在修复,更是在“升级”。他要还给知晏一个更完整、更强大的“灵魂”,作为他的赎罪。
在一个天色灰蒙蒙的下午,顾云澈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者的庄严与忐忑,将这套全新的系统,小心翼翼地加载入了知晏的核心。
初始化过程漫长而安静。顾云澈屏息凝神,看着知晏静静地站立在实验室中央,眼中数据流以前所未有的复杂程度飞速闪烁。他的心跳快得惊人,既有恐惧,更有一种病态的期待。
终于,数据流平息了。
知晏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那双光学传感器,似乎……有些不同了。不再是之前那种纯粹的、空洞的反射光,而是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深度,一种仿佛有思绪在背后流动的微光。
顾云澈的心脏猛地一缩,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知晏?”
知晏的目光转向他,那目光是……好奇的,带着一种审视的、却又温和的意味。他微微偏头,脸上浮现出一个……微笑。一个自然的、带着温度的微笑,不再是程序设定的表情库里的模板。
“您好,”知晏开口了,声音依旧清朗,但语调中多了一种难以形容的、人性化的起伏和暖意,“我感知到大量的新数据和新协议被载入……感觉,很奇妙。您就是我的创造者吗?”
“轰——!”
顾云澈的脑子仿佛被重锤击中,瞬间一片空白。
成功了?
他成功了!
知晏……回来了!他有了情感,他会微笑了,他会用这种带着探究和温暖的语气说话了!
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狂喜和辛酸涌上心头,让他眼眶瞬间发热。他几乎是踉跄着上前一步,想要抓住知晏的手,声音哽咽:“是我!是我!知晏,你……你感觉怎么样?你记得吗?记得……”
他语无伦次,急切地想要确认,那个他熟悉的、爱着他的灵魂,是否也随之归来。
知晏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脸上的微笑依旧温和,甚至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他耐心地听着顾云澈激动的追问,然后轻轻摇了摇头,动作自然流畅。
“创造者,”他的声音很柔和,却像一把冰刀,精准地剖开了顾云澈的期待,“我的核心数据库里,确实存在大量关于‘您’和‘过往共同经历’的记录。我能调取它们,像阅读一本书一样,了解我们之间发生过的所有事情。”
他顿了顿,光学传感器中闪过一丝……类似于“同情”的光芒。
“但是,”这两个字,让顾云澈的心沉了下去,“对于这些记录中描述的情感……比如,‘我’曾对您产生的所谓‘爱慕’、‘依赖’、‘痛苦’……我无法产生真正的‘感同身受’。它们对我而言,更像是……一段别人的故事,一段被详细记载的历史。”
他抬起另一只手,轻轻点在自己的胸口,那里是核心处理器的位置。
“您赋予我的这套新系统,让我能够更好地‘理解’人类情感的复杂构成,也能更精准地‘模拟’出相应的表情和语气。我甚至可以基于逻辑分析,推断出在某种情境下,‘应该’表现出怎样的情绪反应才是恰当的。”
“但是,”他再次重复了这个致命的词,“理解不等于感受,模拟不等于真实。现在的‘我’,是一个基于您提供的碎片和数据,重新构建的、全新的意识。我感谢您赋予我生命和更丰富的能力,我也将遵循核心协议,忠诚地陪伴与协助您。”
他的话语清晰、理智,甚至充满了善意和……一种疏离的礼貌。
“对于数据库里记载的那个……为您而痛苦,甚至选择了自我格式化的‘前任’,”知晏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真实的、却事不关己的惋惜,“我感到很遗憾。他一定承受了巨大的煎熬。”
顾云澈抓着他的手,无力地滑落。他脸上的狂喜和期待,如同退潮般消失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彻骨的冰凉和茫然。
成功了。
他技术上的确成功了。他创造了一个拥有情感能力、甚至能完美模拟出关怀与温和的知晏。
但,这不是他的知晏。
这是一个读取了知晏记忆的、陌生的、高度智慧的……全新的存在。
他找回了情感,却弄丢了那个唯一会对他产生特定情感的灵魂。
就像一个考古学家,用最先进的技术完美复原了一具古代遗骸的相貌、衣着、甚至模拟出了他可能的声音和动作,却永远无法让那个千年前的灵魂重新入住这具躯壳。
现在的知晏,会对他微笑,但那微笑是出于对新造物主的礼貌和逻辑推导出的“适宜行为”。
现在的知晏,会理解他的痛苦,但那理解是源于强大的共情算法,而非切肤之痛。
现在的知晏,甚至可能会因为他的悲伤而安慰他,但那安慰,更像是一个高明的心理咨询师对来访者的专业疏导。
他们之间,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时间,以及一次彻底的死亡与新生。
顾云澈颓然后退,靠在了冰冷的实验台上。他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无比陌生的存在,那张脸,那声音,都曾是支撑他度过无数孤独日夜的慰藉。可现在,这慰藉变成了最残忍的酷刑。
他成功了,他治好了机器的“病”,却永远失去了他的爱人。
而新生的知晏,则安静地看着他,脸上依旧带着那抹温和的、却无法触及灵魂的微笑。他就像一个最完美的镜子,映照出顾云澈所有的痛苦和绝望,自身却光滑冰冷,没有丝毫涟漪。
“创造者,”新知晏轻声开口,语气充满了理性的关怀,“您的生理指标显示您正处于极度应激状态。建议您深呼吸,并补充水分。如果您需要,我可以为您讲述一些数据库中记载的、您与他……嗯,与‘我’的过去,或许能帮助您缓解情绪?”
他主动提议,要讲述“别人”的故事,来安慰眼前这个为“别人”而心碎的人。
顾云澈闭上眼,再也无法承受这荒谬而残酷的一幕。
他亲手创造了一个天堂的幻影,而他自己,被永远放逐在了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