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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双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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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伯是被那声沉闷的倒地声惊动的。
那声音不响,闷钝得像什么重物坠在软垫上,却让老人正在分拣药材的手猛地一抖。当归片撒了一桌,他顾不上了,趿拉着鞋踉跄冲上楼,推开储相夷房门时——
月光正从窗外斜斜切进来,惨白地铺了一地。
储相夷瘫在月光与阴影的交界处,背脊抵着冰冷的墙,面色青灰得如同古墓里挖出的瓷,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地板上,那支屏幕碎裂的手机还在固执地闪烁,冷光一跳一跳,像垂死者最后的心搏。
“相夷!!”徐伯魂飞魄散。
老人扑过去,枯瘦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去探他鼻息。指尖触到那丝微弱到几乎断绝的气流时,才稍微定了定神——还活着,还活着。随即他朝着楼下嘶声力竭地喊,声音劈裂在夜风里:“明宇!快!快叫救护车!打给白蔹!不不…打给…打给…”
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慌像只冰冷的手攥住了老人的喉咙,让他几乎失去所有思考能力。他只能一遍遍去掐储相夷的人中,去按他心口,触手一片骇人的凉。
杜明宇连滚带爬冲上来,看到这一幕,脸瞬间白得吓人。他比徐伯镇定些——那镇定也是强压出来的——立刻掏出手机先拨了急救电话,地址报得又快又准。挂了才想起徐伯后面的话,下意识就拨给了白蔹。
听筒里传来漫长的等待音。
嘟——嘟——嘟——
每一声都像敲在人心尖上。
无人接听。
杜明宇的手也开始抖。他挂断,再拨。还是无人接听。
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尖利地划破了寂静的夜。蓝红色的光透过窗棂在房间里疯狂旋转,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储相夷被抬上担架时,手指无意识地蜷了蜷。徐伯扑过去握住那只冰冷的手,老泪纵横:“相夷……相夷你撑住……”
担架车碾过青石板的声音急促远去。
急救室的灯光惨白得刺眼。医生护士的身影在帘幕后快速晃动,仪器的滴答声、金属器械的碰撞声、压低的指令声,交织成令人心焦的死亡协奏曲。
徐伯和杜明宇守在门外走廊。
长椅冰凉。徐伯佝偻着背,双手死死攥着膝盖上皱巴巴的衣料,一遍遍喃喃,声音破碎得像秋叶:“怎么会这样……刚才还好好的……明明都快有盼头了……”
明明窗外的白蔹花都要开了。
明明晨光都探进屋里了。
杜明宇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血印。他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恨这接踵而至的、毫不留情的厄运。手机又拨了几次白蔹的号码,始终是漫长的忙音。
抢救持续的时间长得像一个世纪。
终于,急救室的门开了。
主治医生走出来,摘口罩的动作带着疲惫。他看向迎上来的两人,脸色凝重:“病人是急性心衰合并心源性休克,情况非常危险。他本身心脏基础就很差,这次应该是受到了极其强烈的精神刺激,导致交感神经过度兴奋,儿茶酚胺风暴……通俗说,就是急火攻心,心功能急剧恶化。”
强烈的刺激。
徐伯和杜明宇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底那片冰冷的了然——那通破碎的电话。
“我们用了强心药、血管活性药物,暂时稳住了心率血压,但还没脱离危险期。”医生顿了顿,“需要送ICU密切观察。接下来24小时是关键。”
储相夷被推出来时,身上盖着白色的被单,只露出一张脸。脸色苍白得像浸透水的宣纸,嘴唇泛着青紫。那么多管子从被单下延伸出来,连接着嘀嗒作响的仪器。那个总是挺直脊背、沉静如山的储相夷,此刻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成粉末。
徐伯的眼泪又下来了。
杜明宇红着眼圈,看着病床被推往ICU的方向,忽然转身,再次尝试拨打白蔹的电话——依旧无人接听。他咬着牙,这次翻出了白蔹实验室助理的号码。
拨过去,响了五声,通了。
“李助理!白老师他怎么样了?”杜明宇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压不住那丝颤抖。
电话那头的背景音有些杂乱,混着仪器的轻鸣和人声。李助理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疲惫和后怕:“杜明宇?白老师他……脱离危险了。手臂和面部有二度灼伤,吸入了些混合有毒气体,引发了急性肺水肿和短暂昏迷,现在已经醒过来了,但需要住院治疗观察。真是万幸,再晚一点或者剂量再大些……”
杜明宇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随即另一半狠狠揪起,揪得他五脏六腑都跟着疼:“储大夫……储大夫他因为接到医院通知白老师出事的电话,急火攻心,突发心衰,现在也在ICU,还没脱离危险……”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死寂的沉默。然后传来李助理倒吸冷气的声音,短促而惊骇:“天啊……这……我马上告诉白老师!”
市二院,烧伤科病房。
白蔹半靠在病床上。左臂从手肘到手腕裹着厚厚的白色纱布,右侧脸颊也贴着敷料,边缘露出些许被灼伤的暗红。肺部吸入性损伤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拉扯般的钝痛,像有钝刀在胸腔里轻轻刮擦。
但他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清醒,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那是极度疼痛和惊吓后,身体启动的某种保护机制。他正听着李助理低声汇报实验室后续的清理和样本保全情况,眉心微蹙,偶尔点头。
直到李助理小心翼翼地说出那句:“……还有,刚才杜明宇来电话,说储大夫因为接到您出事的通知,急火攻心,突发心衰,现在也在ICU,还没脱离危险。”
白蔹脸上那层平静的伪装,瞬间碎得干干净净。
他猛地坐直身体——动作太急太猛,牵扯到胸前和手臂的伤口,剧痛海啸般袭来,让他眼前一黑,额角瞬间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但他浑然未觉。
那双总是清澈执着、盛着星辰与药草的眼睛骤然睁大,瞳孔紧缩,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种近乎毁灭性的恐惧。那恐惧如此原始,如此庞大,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噬、撕碎。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几乎不成调子,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皮,“师兄他……在哪儿?哪个医院?ICU几号床?”
他语无伦次地问着,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般的颤音。挣扎着就要下床,完全不顾自己手臂上还连着输液管,脸上还缠着绷带,胸口还贴着监护电极片。
“白老师!您别激动!您现在的身体状况不能乱动!”李助理和旁边的护士慌忙按住他。
“放开我!”白蔹低吼。
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和疯狂,与他平日里的冷静克制判若两人。他眼中布满了血丝,死死盯着李助理,像濒死的困兽盯着唯一的出口:“告诉我!他在哪儿?!”
他不能倒下。师兄还在等着他。他好不容易才把光捧到师兄面前,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在光终于要亮起来的时候,亲手把提灯的人推下深渊?
巨大的恐慌和自责像冰冷的海水,瞬间没顶。溺水般的窒息感攥住了他的喉咙。如果不是他执着于那最后一批样本,如果不是他大意,如果不是他……
疼痛、恐惧、悔恨、绝望……所有情绪轰然炸开,在他身体里疯狂冲撞。
看着白蔹几乎要崩溃的样子,李助理不敢再隐瞒,快速说出了储相夷所在的医院和楼层。
白蔹立刻伸手,毫不犹豫地拔掉了手背上的输液针。针头带出一串血珠,溅在雪白的床单上,开出触目惊心的红梅。他也毫不在意,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动作决绝得像在斩断自己的后路。
“白老师!您的伤!医生说了您不能离开!肺水肿还没完全吸收,伤口会感染的!”护士焦急地阻拦,声音带了哭腔。
“让开。”
白蔹的眼神冷得吓人。那不是愤怒,不是凶狠,而是一种摒弃了所有杂念、不顾一切的决绝。仿佛此刻就算天塌下来,他也要用这副残破的身躯爬过去,爬到那个人身边。
“我必须去见他。”
最后,在医院紧急协调、确保有医护人员陪同、并带上必要的急救药品和设备后,白蔹坐着轮椅,被紧急转往了储相夷所在的医院。
车轮碾过医院长廊光滑的地面,发出单调的滚动声。白蔹靠在轮椅里,脸上和手臂的纱布渗出点点新鲜的血迹,脸色比病房的墙壁还要苍白。但那双眼睛,却燃烧着一种令人心惊的、执拗的光芒——那是废墟里不肯熄灭的余烬,是绝境中不肯低头的神魂。
他不能失去储相夷。
绝不。
重症监护室外,走廊。
这里的时间流速仿佛与外界不同。冰冷,寂静,只有仪器偶尔发出的规律鸣响,和医护人员压低的脚步声。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生命边缘的气息。
白蔹被推到那扇厚重的玻璃门前。
透过玻璃,他看到了里面。
储相夷躺在正中的病床上,身上盖着浅蓝色的无菌被单。那么多管子——气管插管、深静脉置管、心电监护导线、输液管——像某种诡异的藤蔓,缠绕着他,连接着周围那些闪烁跳跃的仪器屏幕。他的脸大半被呼吸面罩遮住,只露出紧闭的双眼和苍白的额头。胸口随着呼吸机的工作规律地起伏,那起伏太规律了,规律得不像活人的呼吸。
那么安静。那么脆弱。
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把他吹散。
那一刻,白蔹所有的坚强、所有的理智、所有强撑起来的东西,土崩瓦解。
他猛地用手捂住嘴。
可那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还是从指缝里漏了出来——嘶哑,破碎,如同受伤濒死的野兽在洞穴深处发出的哀鸣。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脸上的纱布,带来一阵刺痛的灼热。可他感觉不到那痛了,只觉得心脏那个地方,像是被人生生挖走了一大块,剩下一个血淋淋的、灌着冷风的空洞。
他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要从轮椅上滑落。轮椅的扶手被他抓得吱呀作响,指关节白得吓人。
徐伯和杜明宇红着眼圈扶住他,一左一右,像两株试图为风雨中飘萍提供些许依托的老树与新竹。
“他会没事的……白蔹,相夷他会挺过去的……”徐伯哽咽着安慰,声音苍老而无力,更像是在说服自己,“他一向……一向最坚韧……”
白蔹说不出话。
喉咙像被滚烫的烙铁堵死了。他只是死死地盯着玻璃窗后那个无声无息的人,目光近乎贪婪地描摹着那张脸的每一寸轮廓,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自己的魂魄,都通过这目光传递过去,渡到那个人冰冷的身体里。
至暗时刻,骤然降临。
两个刚刚在荆棘中望见熹微晨光的人,一个躺在生死线上与看不见的敌人搏斗,一个带着满身灼伤与剧痛守在冰冷的门外。希望被现实碾得粉碎,散落一地,混着血迹与泪痕。
只剩下仪器的滴答,和绝望的、漫长的等待。
长夜未央。
而有些人,已经身处永夜最深的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