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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清脊 ...

  •   重症监护室外的时间,像是从冻住的琥珀里一滴一滴挤出来的,黏稠、缓慢,带着侵入骨髓的凉。每一秒,都像赤脚踩在结了薄冰的刀尖上,缓慢地碾过去,听不见声音,却有种濒死的清醒。
      白蔹固执地守在玻璃墙外,像一株被火烧过却不肯倒下的芦苇。脸上、手臂的灼伤需要定时换药,吸入性损伤的肺也需要雾化,医生劝了几回,他只是沉默地摇头。最后,只得在ICU家属休息区给他辟出一角,换药,雾化,都在这咫尺之地解决。他半步不肯离。
      他变得异常安静。除了配合治疗,大部分时间只是坐在轮椅上,或是勉力站着,目光穿透那层厚重的玻璃,牢牢锁在储相夷身上。那眼神里不再是山崩地裂的绝望,而是一种沉到底的、近乎燃烧的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献祭,把他自己全部的意志力拧成一根看不见的线,小心翼翼地,去系住玻璃那一边微弱如风中残烛的心跳。
      徐伯和杜明宇轮流来劝,话到了嘴边,看着他那双深得不见底的眼睛,又咽了回去。他只重复一句,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锈铁:“我就在这里。”
      他脸色比裹伤的纱布还要苍白,眼下的青黑像隔夜的淤痕,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叶,带出细微的、破风箱似的颤音。可他的脊背始终挺着,绷成一根拉满的弓弦,仿佛稍一松懈,不是弦断,就是弓折。
      偶尔,监护仪发出轻微的、象征波动的“滴滴”声,白蔹整个人会瞬间僵直,手指死死抠进轮椅扶手,木头的纹理深深印进皮肉里。直到那声音归于平稳,他才像骤然被抽空力气,缓缓吐出一口带着颤栗的气,额角早已爬满冰凉的汗。
      杜明宇看着这样的白蔹,再透过玻璃看看里面那个被各种管线缠绕、生死由命的人,胸口堵得发慌,只能躲进消防通道,对着冰冷的墙壁偷偷抹眼睛。
      第三天,储相夷的情况总算往好的方向挪了一丁点,从深度昏迷转为了浅度昏迷。医生说,仍未脱离危险,但至少,那“危重”二字前面,透出了一丝极微弱的、名为“希望”的光。允许短暂探视。
      白蔹是第一个进去的。
      他推开了轮椅,在护士的搀扶下,一步一步,挪得极慢,像是怕脚步声惊扰了这场脆弱的梦。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到刺鼻,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在绝对的寂静里被放大成心跳的轰鸣。储相夷就躺在那儿,比记忆里薄了许多,仿佛只剩下一把清瘦的骨,裹在宽大的病号服里。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皮肤是那种久不见天日的灰白。氧气面罩几乎遮住整张脸,只露出紧闭的眼,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脆弱的阴影,随着仪器的节奏,微微地颤。
      白蔹的手抖得厉害。他极其小心地,绕过那些冰冷交错的管线,轻轻握住了储相夷露在被子外的手。那手腕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冰凉的温度顺着指尖,瞬间冻到了他心里。
      “师兄……”他开口,声音哽在喉咙里,碎得拼不成完整的音节,“我来了。”
      床上的人没有丝毫反应,只有监护仪屏幕上起伏的绿色波浪,证明时间还在他身体里艰难地流淌。
      白蔹低下头,将滚烫的额头轻轻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温热的液体毫无征兆地涌出,一滴,两滴,接连砸在储相夷冰冷的手背上,晕开一小片潮湿。
      “对不起……”他哽咽着,颠来倒去,只有这几个字,“是我不对……不该让你担心……”
      “你得撑下去……我们说好的,是不是?”
      “启明……还需要你。我……我也……”
      他说不下去了,只是反复地、固执地呢喃着这些零碎的词句,好像要把这些话,连同自己残存的热气、跳动的心脉,都一点一点,渡到那只冰凉的手里去。
      探视的时间短得像一声叹息。护士轻声催促,白蔹才缓缓抬起头。他深深地、用力地看着储相夷安静的脸,像是要刻进瞳孔里。然后,他极轻、极郑重地,在那只毫无知觉的手背上,印下一个颤抖的吻。混合着泪水的咸涩,和倾尽所有的眷恋。
      “我等你。”他用气音说出这三个字,重若千斤。然后,一步三回头,将自己从病床前剥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锋上。
      之后的日子,白蔹依旧守着那扇门。但他开始强迫自己吞咽食物,无论味同嚼蜡;他更顺从地接受治疗,哪怕过程煎熬。他得把自己重新拼凑起来,至少,要拼出一个能站稳的、像样的样子。他必须清醒,必须存在,必须成为储相夷睁开眼时,第一个落入视线的人。
      他不再仅仅是被动地守望。他开始用碎片时间,抱着平板,远程处理“启明计划”后续的数据与报告。屏幕的光映着他苍白的脸和专注的眼。那不仅仅是一项工作,更像一种锚定,对未来的、固执的锚定。仿佛只要这个计划还在往前一寸一寸地挪,希望就还没有被黑洞吞没。
      徐伯和杜明宇看着他这样,心里头那块大石头,沉甸甸地压着,却又隐隐透出一丝光来。他们明白,白蔹是用他自己的骨头做柴,燃着一簇小小的火,既为病床上的人暖着前路,也为自己,照着一寸坚持。
      一周后,在精心的医治和白蔹几乎耗尽生命的守望里,储相夷终于挪过了那道最险的坎,转入了普通病房。人依旧虚弱,意识像潮水,时醒时昏,但最凛冽的那阵寒风,算是捱过去了。
      那天午后,阳光透过百叶窗,在病房地板上切出暖黄的光栅。储相夷沉重的眼皮颤了颤,终于缓缓睁开。视线模糊了许久,才渐渐聚拢。他看见了守在床边的人——脸颊还带着未褪尽的灼痕,眼底布满血丝,憔悴得脱了形,却在与他目光相接的刹那,那双灰暗的眼眸里,陡然迸发出星辰破晓般的光芒。
      储相夷极其微弱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动了动被紧紧包裹在温热掌心里的手指。
      只是一下。
      白蔹一直强撑着的、那根绷到极致的弦,嗡的一声,断了。他猛地俯下身,将脸深深埋进还带着消毒水气味的被褥里,肩膀剧烈地起伏,像压抑了太久终于决堤的洪流,泣不成声。
      守望的长夜,终于在这一刻,看见了第一缕光线,挣扎着、颤抖着,从地平线最深处,渗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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