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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守望的秋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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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入普通病房后，储相夷的恢复，慢得像深秋树梢最后一片不肯坠落的叶子，在风里打着颤，挣扎着，迟迟不肯落下地来。他的身体仿佛被那场浩劫彻底淘洗过一遍，连抬起指尖这样微小的动作，都需要耗费积攒半日的力气。意识更是时明时晦，清醒的时刻短暂而朦胧，像隔着挂满水汽的毛玻璃看烛火，光影摇曳，轮廓模糊。
可无论那潮水般的昏沉如何涨落，白蔹的存在，成了他混沌世界里唯一不动的地标。
无论何时睁开眼，白蔹总在。有时是微凉的手指极轻地拂过他额角，拭去并不存在的虚汗；有时是就着床头一盏暖黄的光，盯着平板屏幕上跳动的数据，侧脸沉静；更多的时候，只是握着他的手，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目光沉甸甸的，像是要把分开的那些时间都看回来。
白蔹脸上的灼伤结了深褐色的痂，边缘开始微微翘起，底下露出淡粉色的新肉。手臂的纱布拆了，新生的皮肤颜色略浅，像初春河岸上薄薄的苔痕。他瘦了许多，宽大的病号服空荡荡地罩在身上，越发显得形销骨立。唯独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里头燃着一簇安静的、不肯熄灭的火，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坚定，更执拗。
这天午后，储相夷难得地被一段稍长的清醒眷顾。窗外的阳光很好，穿过百叶窗的缝隙，在病房洁净的地板上投下一道道明暗相间的光栅，尘埃在光柱里缓缓浮沉。他极慢地侧过头，看见白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正低头削着一颗苹果。
阳光恰好落在他低垂的眉睫上，镀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他削苹果的动作娴熟而稳，银亮的刀锋贴着果皮游走，削出的皮又薄又匀，连绵不断地垂下来，盘成一个完美的、螺旋状的圈。他的神情那样专注，那样平静，仿佛外头的一切风雨喧嚣，都被这小小病房的门隔绝了，只剩下刀锋与果肉分离时，极细微的沙沙声。
储相夷的目光，却慢慢滑到了白蔹握刀的手腕上。那里，一片青紫色的瘀痕尚未完全消退，是反复输液穿刺留下的印记，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心脏像是被看不见的细针密密地扎了一下，泛起一阵绵长而尖锐的疼。
他好像……又让这个人担心了。破碎的记忆开始回流，带着尖锐的棱角——那通戛然而止的电话，灭顶般的恐慌，ICU里永不熄灭的冷光，仪器单调催命的滴答，还有始终萦绕在耳边、挥之不去的、带着泣音的呼唤，固执地一遍遍喊着他的名字。
白蔹削好了苹果，切成均匀的小块，盛在瓷白的碟子里。他抬起头，毫无预兆地撞进了储相夷静静凝视的眼底。他怔了一瞬，随即，那双向来沉静的眼眸里，像被阳光骤然照亮的深潭，漾开层层叠叠的、毫不掩饰的喜悦。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得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师兄，醒了？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喝点水？”
储相夷想摇头，却发现脖颈沉重得不听使唤。他只能极轻微地眨了一下眼。
白蔹立刻懂了。他放下果碟，拿起旁边温着的吸管杯，小心地将吸管凑到他干裂的唇边。储相夷配合地吸了一小口，温水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些许真实的慰藉。
“我吵着你了？”白蔹看着他，语气里藏着一丝几乎听不出的、小心翼翼的味道。
储相夷很慢、很慢地摇了摇头。他的目光依旧胶着在白蔹脸上，仿佛要将那张清瘦了许多的轮廓，每一寸线条，都重新描摹进记忆深处，怎么看也看不够。
白蔹被他看得耳根微微发烫，捻起一小块苹果，递到他唇边：“吃点水果？很甜。”
储相夷没有张嘴。他的目光从白蔹的脸，缓缓移到了那只拿着苹果的手上，腕间的瘀痕像一枚刺眼的烙印。他嘴唇翕动了一下，气息微弱，声音轻得像叹息：“……手……”
白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手腕，心头蓦地一酸。他连忙放下苹果，不动声色地拉了拉袖口，遮住那片痕迹，唇角努力向上弯了弯：“没事，快好了。就是看着有点吓人，其实不疼。”
储相夷不再说话，只是看着他。那眼神很深，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难言的东西——细密的心疼，沉沉的歉疚，还有一丝连他自己或许都未曾察觉的、全然袒露的依赖，几乎要满溢出来。
白蔹被他这样的目光熨得心口发烫，眼眶也跟着热了。他重新拿起那块苹果，却没有再递过去，而是用平静的、却带着磐石般信念的语气，轻声说：“师兄，你得快点好起来。‘启明计划’的临床试验申请，伦理委员会那边，初步审核已经过了。就等最后一批补充数据。等你好了，”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晰而笃定，“我们一起去提交。”
他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一个毋庸置疑的未来。那个未来里，必须有他们两个人，并肩站着。
储相夷静静地听着。那些字句很轻，落在他混沌的意识里，却有着千钧的重量，一点点压住虚浮的躯壳，将他从昏沉的泥沼里往外拉。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那层挥之不去的迷雾，似乎被这话语里的力量吹散了些许。他极其艰难地、却又异常坚定地，动了动被白蔹轻轻覆着的手指，反过来，用尽此刻全部的力气，握住了白蔹的手。
他的手指依旧冰凉，力道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可那一点点回握，却像是一个郑重的、用尽全力的诺言。
白蔹感受着掌心那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力量，鼻腔猛地一酸，眼前瞬间漫起水雾。他用力地、更紧地回握住那只手，将两人交握的手一起轻轻安置在柔软的白色被面上，形成一个安稳的支点。然后，他再次拿起那块苹果，递到储相夷唇边，声音温柔得像哄劝，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来，吃点东西。我们一起，慢慢来。”
阳光静静铺陈，病房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轻响。两个都带着满身伤病与痕迹的身体，在这方被阳光浸透的静谧里，相互依偎，相互支撑。一个用近乎执拗的坚守，将所有的未来和希望，凝成无声的誓言；另一个用微弱却清晰的回应，在生命最脆弱的刻度上，刻下不离不弃的约定。
长路未尽，他们已再次握紧了彼此的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