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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雨后清竹 ...

  •   出院那日的阳光,仿佛也知晓这是个该被铭记的日子,格外慷慨地泼洒下来,将天地间染成一片澄澈的金黄。白蔹俯身,小心翼翼地将储相夷安置在轮椅上,动作轻缓得如同对待一件失而复得、仍带着裂痕的古瓷,生怕一丝震动都会惊扰那份来之不易的安稳。
      储相夷向后靠去,微微仰起脸。久违的、不带任何药水与冰冷器械气息的光线,暖融融地铺展在他的面颊上,一点点渗入肌理,驱散那仿佛已浸入骨髓的、属于医院的寒凉。
      他苍白到近乎透明的皮肤在阳光下几乎呈现出一种易碎的质感,淡青色的血管脉络依稀可见。然而那双惯常沉静如深潭的眼眸里,终于重新落进了天光与云影,虽然还带着大病初愈的倦怠与虚弱,却不再是一片荒芜的死寂。
      白蔹推着他,步履平稳地穿过医院长长的走廊。他脸上的灼伤痕迹已转为浅淡的粉色,如同花瓣边缘褪色的印记,需要时光慢慢抚平,与周遭肤色融为一体。
      手臂上的纱布早已拆除,新生的皮肤略显脆弱,在光下泛着柔和的、不同于以往的光泽。他整个人清减了许多,简单的白色衬衫与灰色长裤穿在身上,空了些许,却反衬得身姿如雨后青竹,褪去浮华,更显出一种洗练的、内敛的挺拔。他微微弯下腰,温热的气息拂过储相夷的耳廓,声音低沉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磐石般的温柔:“师兄,我们回家。”
      回家。
      储相夷在心底无声地重复这两个字。胸腔里那颗衰弱已久的心脏,像是被注入了一小股温热的蜜,迟缓而笨拙地、却实实在在地,加速搏动了几下。他抬起眼,望向走廊尽头那扇洞开的、通往喧嚣人间的门,目光里流露出一种近乎贪婪的渴望,与沉淀已久的、深沉的眷恋。
      车子驶向医馆的路平稳而安静。杜明宇和徐伯早已在门口翘首以盼,身影被阳光拉得细长。车刚停稳,杜明宇便一个箭步冲上来,拉开车门,看见轮椅上的储相夷,眼圈“唰”地红了,嘴唇哆嗦着,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成一声带着哽咽的“储哥”。徐伯站在稍后一步,布满岁月沟壑的手紧紧攥着洗得发白的衣角,浑浊的眼眶湿润,只是反复地、低声地喃喃:“回来了……平安回来了就好……”
      白蔹对杜明宇轻轻颔首,示意他去拿后备箱里简单的行李。自己则调整好轮椅角度,稳稳地、一步一步,推着储相夷跨过了那道熟悉的、略有些高的木门槛。
      刹那间,那股浓郁、沉静、交织着百草气息的馥郁药香,如同一个等待了太久的、温暖而坚实的怀抱,从四面八方温柔地合拢,将储相夷全然包裹。这熟悉到刻入灵魂的味道,瞬间冲刷掉肺腑间最后一丝令人不适的消毒水气味,带来一种近乎颤栗的安宁与归属感。
      他不由自主地深深吸气,仿佛连胸腔里那始终盘踞不去的、带着病痛的滞涩,都被这醇厚绵长的气息悄然抚慰、疏通。
      前堂一切如旧,却又似乎比记忆中更加澄明光亮。古朴厚重的红木药柜静静矗立,每一格抽屉拉环都擦拭得锃亮,沉淀着温润的光泽;待客的茶几上,紫砂壶与素净的白瓷杯摆放得一丝不苟;墙上那块写着“传承有序”的乌木匾额,纤尘不染,在斜照进来的阳光下泛着沉静的光。处处窗明几净,井井有条,显然是有人在他离开的日日夜夜里,倾注了全部的心血在打理与守护。
      “房间都收拾好了,”白蔹推着他,穿过前堂,向后院行去,声音温和如春日化开的溪流,“照你以前的习惯。窗台上那株白蔹,我每日都去看看,给它转转方向,最近抽了好几片新叶,绿得鲜亮,看着便让人心里欢喜。”
      储相夷的目光随着他的话语,掠过洒满阳光的庭院。角落那方青砖花台上,那株与他同名的植物,果然枝叶舒展,嫩绿的新叶在光下几乎透明,焕发着勃勃生机。他的房门敞开着,内里同样一尘不染,床褥铺得平整松软,散发着阳光晒透后特有的、干净暖融的味道。书桌上,他常翻的几部线装医书和最新期刊,整齐摞放着,连书签的位置都精准地复刻了他以往的习惯。
      这一切细致入微到极致的妥帖,无声胜有声地诉说着,在他缠绵病榻的日日夜夜,白蔹是如何将他的念想与习惯铭刻在心,如何一丝不苟地守护着这个共同的家。
      白蔹将他小心搀扶到床上,让他以最舒适的姿势半倚着蓬松的枕头,又细致地掖好被角,动作流畅自然,仿佛这呵护已融入他的骨血,成为本能。
      “先闭眼歇一会儿,定定神。我去把今日的药煎上,很快就好。”白蔹替他理了理额前微乱的发丝,指尖不经意掠过皮肤,带来一阵微凉的触感,语气轻柔得像是在哄慰一个易醒的梦。
      他转身欲走,衣角却被人轻轻勾住。
      “白蔹。”储相夷的声音依旧带着大病初愈后的虚弱与沙哑,但唤他名字时,却有一种不同以往的、清晰的、全然的依赖。
      白蔹立刻顿住脚步,回过身,目光带着询问,静静地落在他脸上。
      储相夷仰头望着他。逆着窗外的光,白蔹的身形轮廓有些模糊,但那张清俊面容上的关切与专注,却无比清晰地烙印在他的瞳孔里。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积蓄力气,又像是在斟酌最恰切的词句。良久,他才微微抿了抿失去血色的唇,用一种极其认真、甚至带着几分郑重的语气,低声说道:
      “这些时日……辛苦你了。”他顿了顿,目光温柔地滑过白蔹颊边淡粉的痕迹与腕间未褪的旧痕,声音更轻,却像最柔软的羽毛,搔刮在白蔹心尖最敏感处,“看着你为我受伤,为我奔波……这里,”他抬起虚弱无力的手,轻轻按在自己心口的位置,“很疼。”
      不是脏器病变的锐痛,而是源于心底最深处的、混杂着无尽心疼、歉疚与深刻爱怜的悸痛,绵长而酸涩。
      白蔹完全怔住了。在他的认知里,储相夷永远是那个隐忍的、克制的、将万千情绪深埋于静水深流之下的师兄。如此直白地剖白内心的感受,尤其是这般浸透着疼惜与爱意的话语,几乎是破天荒头一遭。
      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而潮湿的手紧紧攥住,酸涩、甜蜜,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眩晕的狂喜,如同决堤的潮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预设的防线。
      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滚烫的热意,鼻尖酸得厉害。他仓促地低下头,试图掩住瞬间失控的情绪,声音哽咽地反驳:“不辛苦……一点都不。”他用力摇了摇头,再抬眸时,眼底水光潋滟,却映着异常明亮而坚定的光芒,深深望进储相夷眼底,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只要能换你平安回来,站在我身边,无论做什么,都值得。我这里……”
      他也学着储相夷的样子,抬手按住自己左胸心跳的位置,唇角扬起一个带着泪意的、无比灿烂的弧度,“只觉得,满满当当的,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话语直白而炽热,像一簇陡然燃起的火苗,瞬间将储相夷那颗被冰封与虚弱包裹太久的心,熨帖得滚烫。储相夷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爱意与满足,只觉得胸腔里那股长久的滞涩,仿佛被这炽热的情感彻底融化、冲散。一股暖流自心田涌向四肢百骸,连冰冷了太久的指尖,都仿佛重新寻回了温度。
      他苍白的脸上,极其缓慢地、却无比真实地,绽开了一个清浅至极的笑容。那笑容很淡,如同冰雪初融时,第一缕破开厚重云层的微光,却瞬间照亮了他整张病弱的面容,漾开生气。他没有再言语,只是伸出那只依旧虚弱的手,轻轻覆在了白蔹按在胸口的手背上。
      掌心相贴,一个微凉,一个温热。冰凉的指尖逐渐被对方的体温濡湿、温暖,直至交融。
      两人就这样静静对视着,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浓得化不开的甜蜜与安宁。窗外,是尘世寻常的喧嚣与烟火;屋内,是历经生死淬炼后,愈发坚不可摧的缱绻深情。
      过了好一会儿,白蔹才依依不舍地、极轻地抽出手,嗓音仍带着未褪尽的沙哑柔意:“你乖乖躺着,我去煎药。等喝完了,你若还有精神,我……我把‘启明计划’临床试验申请的最终版材料拿给你看,有几处细节,还想听听你的主意。”
      他将未来的蓝图,自然而然地编织进日常最平实的关心里。
      储相夷点了点头,目光依旧追随着他的身影,直到那扇门被轻轻带上,才缓缓阖上眼。唇角那抹清浅如初雪微融的弧度,却久久未曾落下,仿佛已镌刻在了光阴的底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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