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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溶溶月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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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蔹煎药的动作，熟练得像一种经年累月镌刻进骨血里的仪式。
陶制药锅架在小火炉上，里头的药汁咕嘟咕嘟地冒着细密均匀的气泡，浓郁而独特的草药气息随之蒸腾弥漫，与午后暖融融的阳光交织在一起，在后院氤氲成一片令人心神安定的、带着温度的氛围。
他将煎好的药汁用细纱布仔细滤过三遍，澄澈的深褐色液体盛在白瓷碗里，待那灼人的滚烫被时光和耐心一丝丝抽走，降至恰好熨帖喉咙的温度，才端稳了，走回那间满是阳光的房间。
储相夷依旧靠着床头，阖着眼。光线透过古旧的雕花窗棂，在他长而密的睫毛下投出小片扇形的、颤动的阴影，那张过分苍白的脸在柔和的光晕里，褪去了几分病态的凌厉，显出玉石般的温润质地。
听到熟悉的、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他缓缓掀开眼帘。看见白蔹端着药碗走近，他很自然地微微撑起身子，指尖微动，习惯性地想去接。
“我来。”白蔹却侧身避开他伸出的手，顺势在床沿坐下。他用细白的瓷勺轻轻搅动着碗中深褐的液体，舀起一勺，低头，仔细地吹了吹那蒸腾的薄薄热气，然后才递到储相夷唇边。动作行云流水，自然而然，仿佛这件事自天地初开便该如此，无需任何言语界定。
储相夷看着他低垂的、专注的眉目，看着他清澈眼底映出的、自己小小的、安静的倒影，心头某个坚硬的角落，无声地坍塌下一块，变得异常柔软。他没再坚持，顺从地微微低头，含住了勺沿。
药汁极苦，带着药材熬煮后特有的、近乎凛冽的清苦。但白蔹喂得极慢，极有耐心，每一勺都只盛七八分满，待他完全咽下，喉结轻动，才会不紧不慢地舀起下一勺。期间，他的目光始终温存地落在储相夷脸上，像最细心的观测者，捕捉着他每一丝细微的反应。
一碗药见底，白蔹立刻像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用糯米纸仔细裹着的冰糖，指尖灵巧地剥开，将那晶莹剔透的一小块，递到储相夷微微抿着的唇边。
储相夷启唇含住。甜意瞬间在舌尖化开，丝丝缕缕，温柔而坚定地冲刷着盘踞不去的苦涩。他看着白蔹收拾药碗时低垂的侧脸，忽然轻声开口，声音虽然依旧带着大病初愈后的虚弱气音，却有种不同以往的、水落石出般的清晰与认真：
“从前……总觉着药苦是寻常事，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他顿了顿，目光如羽毛般轻轻落在白蔹脸上，带着不易察觉的温软，“如今才晓得，有人陪着……连吃药，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
这话语里毫不掩饰的依赖，以及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近乎撒娇的温存意味，让白蔹的心尖像被最柔软的羽毛尖端轻轻搔刮了一下，泛起一阵细密而酥麻的痒。他耳根不受控制地发热，却怎么也压不住唇角向上扬起的弧度，故意绷起脸，语气里却藏着压也压不住的笑意：“师兄，你这是在……同我撒娇么？”
储相夷被他这直白的反问弄得微微一怔，苍白的脸颊竟罕见地、极其缓慢地，洇开一丝极淡的、近似朝霞初染的薄红。他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长睫如受惊的蝶翼，轻轻颤动了几下，抿了抿唇，终究没有否认，只是从喉间逸出一声低低的、几不可闻的：“嗯。”
这一声轻应，像一粒小小的石子，投入白蔹早已波澜暗涌的心湖，瞬间激起了滔天的巨浪与回响。他再也按捺不住胸腔里鼓胀的、几乎要破体而出的炽热情感，放下药碗，伸出手，稳稳地、却又无比轻柔地，握住了储相夷搁在素色被面上、依旧微凉的手。
“储相夷，”他连名带姓地唤他，目光灼亮如正午的太阳，带着前所未有的、不加丝毫掩饰的直白与滚烫，“我喜欢你。喜欢了……整整二十二年。不是因为怜悯，不是因为责任，只因为你是储相夷。我想陪着你，想照顾你，想和你一起看岁月慢慢爬过额头，想看你每一天，都比昨日更康健、更开怀。”
这突如其来的、如岩浆般炽热奔涌的告白，如同最纯粹热烈的光，瞬间将储相夷全然笼罩。他抬起头，迎上白蔹那双亮得惊人、盛满了不容错辨的、浩瀚爱意的眼睛，只觉得胸腔里那颗心，沉重而又滚烫地撞击着，每一次搏动都带着轰鸣的回音。
他反手，用尽此刻全部的力气，紧紧回握住白蔹的手。那力道，虚弱，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斩断所有退路的决绝。
“这二十二年，”储相夷开口，声音沙哑，却像沉寂多年的古琴被重新拨动最低沉的那根弦，每一个字都带着岁月的重量，沉甸甸地坠在空气里，“每一天，我都在看着你。”
他的目光深邃如夜海，仿佛要将白蔹的灵魂也吸纳进去，牢牢锁住：“看着你从青涩少年，长成如今顶天立地的模样；看着你的目光，始终如影随形地追着我；看着你一次次被我冷淡推开，又一次次，沉默而固执地走回来。”
他的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却将白蔹的手握得更牢，像是握住溺水时唯一的浮木：“我不敢回应，不是不想……是太想。想得……心生畏惧。”
“怕这具被宿命刻下诅咒的身躯，配不起你如山海般的执着。怕今日许你的明日，最终……变成空头支票般的辜负。”
储相夷的声音很轻，轻得像叹息，却字字千钧，砸在白蔹心坎上：“可如今，我不想再怕了。”
他凝视着白蔹，眼中是二十二年来从未有过的、如雨洗碧空般的清明与坚定：“白蔹，从今往后，我这条命，是你的。活着的每一刻，呼吸的每一瞬，都是你的。”
这不是缠绵悱恻的情话，是誓言。是用他残存生命全部重量熔铸而成的、最郑重的承诺。
白蔹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汹涌得无法抑制。他用力摇头，声音破碎地哽咽：“我不要你的命……我只要你好好活着……我们……一起活着……”
储相夷抬起另一只虚弱无力的手，指腹极其轻柔地、珍重万分地拭去他眼角不断滚落的泪珠，仿佛在触碰世间最易碎也最珍贵的琉璃。他的指尖微凉，那触感却带着能融化万年冰雪的暖意。
“好。”他望着白蔹泪眼婆娑却亮得惊人的眸子，唇角极其缓慢地、却无比真实地，扬起一个清浅的弧度，如冰河初解，“我们一起。”
阳光在房间内悄然移动，投下温暖而静谧的光斑。两人不再需要更多的言语，只是静静沉浸在这心意彻底相通、壁垒尽消后的宁谧与巨大满足之中。空气中弥漫的未尽药香，仿佛也沾染了蜜意，化作这段深情最沉默的见证。
自那日后，储相夷恢复的步子，肉眼可见地踏实快了些。心境的豁然开朗与眼前清晰共赴的目标，仿佛比任何珍稀药材都更具疗效。他依旧虚弱，需要大量的静养，但精神气色明显旺了许多，清醒时甚至会主动要求翻阅“启明计划”的相关文献与数据。
白蔹则进入了更为周密细致的忙碌。他一面将储相夷的起居照料得无微不至，一面着手准备临床试验申请最后关头的冲刺。
有了储相夷这位兼具深切病患体验与传统医学大家视角的“首席顾问”，整套申请材料愈发显得厚重、缜密且具有难以驳斥的说服力。他们一同字斟句酌，推敲每一个术语的准确性，预判每一个可能的风险节点，沙盘推演般讨论着各种潜在状况及应对之策。
这般紧密无间的协作，让两人的默契臻至新的化境。有时仅需一个眼神交汇，便能洞悉彼此未尽的思虑。储相夷会依据自身最直观的身体感受，提供关于药剂剂量、给药间隔乃至服用后细微反应的宝贵反馈；白蔹则用他精准如手术刀的数据处理能力和严丝合缝的逻辑架构，将这些带着体温的反馈，一一转化为严谨科学的论据与方案。
这天午后，储相夷精神颇佳，靠着松软的枕头，仔细审阅白蔹刚刚打印出来、还带着淡淡墨香的最终版申请报告摘要。阳光斜照，在他专注的侧脸上勾勒出清隽而柔和的轮廓，长睫在纸面投下小小的阴影。
“这里，”储相夷的指尖轻点报告上关于“KX-01引导剂安全性评估”的章节，“或许可以再着重强调一下，野生星见草样本与传统文献记载、以及实验室优化培育品种之间，在关键活性成分谱系上的差异性。尤其是我们新发现的那几种微量伴生代谢物，它们在提高制剂体内稳定性及生物相容性方面的潜在协同效应，或许是伦理委员会格外关注的亮点。”他的声音平稳，带着久病成医与学者本能融合后的洞察。
白蔹立刻凑近细看，鼻尖几乎要碰到纸页，随即点头：“在理。我今晚就把那部分的对比数据再整理一遍，着重补充进去。”他靠得极近，温热的呼吸似有若无地拂过储相夷的耳廓。
储相夷微微侧过脸，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因为专注而微微蹙起的眉头和明亮的眼睛，心中某处蓦然一动，忽然轻声问：“如果……我是说如果，临床试验期间，我的身体出现了我们模型未曾预警的严重反应……你会怎么做？”
这是一个现实到近乎冷酷的问题，也是他们必须直面的、悬于头顶的可能性之一。
白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他倏然抬起头，目光不偏不倚地直直看进储相夷眼底，没有丝毫闪烁与回避，眼神坚定沉凝如经过地火淬炼的磐石：“我会立刻启动紧急预案，叫停试验。你的安全，永远是最高准则，没有任何事可以凌驾其上。”他握住储相夷微凉的手，语气是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但师兄，我们不会走到那一步。所有的数学模型推演，体外的层层验证，还有我们这许多年、许多心血垒起的准备之墙，都指向同一个结果——成功。你要信我，更要信你自己，信我们。”
他的信任与毫无保留的坚定，如同最坚实可靠的堤坝，将储相夷心中最后一丝犹疑的涟漪稳稳拦住。储相夷反手回握，力道轻轻，却带着千钧承诺，微微颔首：“我信。”
他信白蔹，亦愿意将这残破身躯与全部未来，托付给这份两人共同搏杀出的、名为“希望”的微光。
一周光阴在紧锣密鼓的筹备中倏忽而过。所有材料终于完备，摞成厚厚一沓。白蔹亲自将它们装订齐整，放入崭新的文件袋，准备翌日送往决定命运的评审机构。
是夜，他坐在书桌前，就着台灯温暖的光，做着交付前最后的检视。储相夷靠坐在一旁的躺椅里，身上搭着薄薄的羊毛毯，安静地望着他伏案忙碌的、微微弓起的背影。月光如水银，悄然淌进窗内，铺陈一地清辉。
“明天，”储相夷忽然开口，声音在静谧中显得格外清晰，“我同你一道去。”
白蔹讶然回头：“你的身体恐怕……”
“坐车去，坐车回，不费什么力气。”储相夷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沉淀后的、不容置喙的意味，“这件事，于你于我，分量一般重。我想亲自在场。”
他想亲身参与这个过程，想站在白蔹身侧，共同面对这个至关重要的节点。这不仅仅是一份冰冷的申请文件，更是他们向既定命运挥出的、并肩作战的第一记正式拳头，是向未来发出的、共同的呐喊。
白蔹看着他眼中在月光下愈发清亮坚定的光芒，一股温热的暖流自心底潺潺涌出，瞬间盈满四肢百骸。他点了点头，唇角扬起温柔而有力的弧度：“好。我们一起去。”
月色溶溶，静静笼罩着安睡的医馆。明日，他们将携手，正式推开那扇通往未知却充满无限可能的大门。所有深夜的灯火，所有艰辛的汗水，所有深埋于岁月的情深义重，都将悉数凝聚在那份沉甸甸的文件之中，等待着一个崭新的、共同书写的开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