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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生命 ...

  •   翌日清晨,天光在云层后挣扎着透出熹微的淡青色,医馆内却已早早亮起了灯。暖黄的光晕驱散黎明前最后一缕寒寂,将室内烘出一片宁谧的、只属于两人的天地。
      白蔹半跪在储相夷身前,仔细地为他穿上一件熨帖的浅灰色衬衫。布料柔软,掠过嶙峋消瘦的肩胛时,白蔹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顿,随即更轻柔地抚平每一道褶皱。扣子从下往上,一粒一粒扣好,指尖偶尔不经意擦过储相夷凹陷的锁骨,引来一阵细微的战栗。白蔹恍若未觉,只专注地将保暖的羊绒开衫披在他肩上,拢好。
      “紧张么?”白蔹一边为他整理着微折的衣领,一边轻声问,目光却不敢完全抬起,只落在那截苍白脆弱的脖颈上。
      储相夷抬起眼,目光沉静地落入他低垂的视线里,微微摇了摇头:“有你在,不紧张。”
      话说得平淡自然,却像一捧温热的泉,瞬间注满了白蔹的心房。储相夷伸出微凉的手,轻轻握住白蔹正为他整理衣襟的手腕,略一使力,将他拉近。随即,一个吻,温柔而笃定地,落在了白蔹的唇上。
      这个吻不带情欲的灼热,却饱含着千言万语也难以承载的承诺与托付,沉甸甸的,有将一切不安都熨平的魔力。
      “我们出发。”储相夷松开他,声音沉稳如旧,仿佛只是去赴一场寻常的晨约。
      医馆门外,杜明宇早已将车泊在青石板路边,引擎发出低低的嗡鸣。徐伯站在门槛内,布满老年斑的手紧紧攥着深蓝色布衫的衣角,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忧虑像浅层的浮冰,底下深埋的,却是滚烫的期盼。
      “路上……当心些。”徐伯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在两人身上流连,“等你们……带回好消息。”
      储相夷在白蔹的搀扶下,缓慢而稳当地坐进车内。隔着降下的车窗,他对徐伯轻轻颔首。晨光在他苍白的侧脸上镀了一层极淡的金边,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缠绵病榻、需要被精心护持的伤者,眉宇间凝结的,是破釜沉舟的战士即将奔赴属于他的战场时,特有的沉静与决绝。
      车子平稳地滑入尚未完全苏醒的姑苏街巷。白蔹始终握着储相夷的手,十指相扣,紧密得没有一丝缝隙,彼此的体温与脉搏在无声中交汇、传递。晨光渐亮,透过车窗,在储相夷阖目养神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他神情平静,仿佛真的只是去赴一个约。
      然而,当车子最终停在那座庄严厚重的生物医学伦理委员会大楼前时,储相夷交握的手指,还是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这座以灰白为主调的建筑,沉默地矗立在晨光里,像一位手握生杀予夺权柄的判官,将裁定他们未来命运的走向。
      “准备好了么?”白蔹侧过头,轻声问,目光锁在他脸上。
      储相夷缓缓睁开眼,望向车窗外那高耸而肃穆的门廊,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深入肺腑,带着晨间微凉的清冽。他将白蔹的手握得更紧,掌心相贴处传来令人心安的温热。
      “走吧。”他说。
      评审会所在的会议室,空旷而肃穆。深色的长桌对面,五位资深专家正襟危坐,目光如手术刀般锐利而审慎,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压力。当白蔹推着储相夷的轮椅进入时,那种凝重的氛围几乎有了实质的重量。
      “开始吧。”坐在正中的主席是位银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女教授,声音温和,却带着久居上位沉淀出的、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白蔹走到投影幕前,灯光将他挺拔却清瘦的身影拉长。他按下翻页笔,清晰而沉稳的声音在寂静的会议室里响起,逐层剖开“启明计划”的研究脉络与临床试验方案的肌理。每一个数据,每一个结论,都像是被时光和心血反复淬炼过的金石,掷地有声。
      当介绍到研究团队时,他的声音有了一瞬间极其微妙的停顿。
      “作为项目的主要负责人,”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专家,最终落回自己手中的激光笔红点上,“我曾在《自然》《细胞》等期刊上发表过十七篇相关论文,独立主持过三项国家层面的重点科研项目。”他抬起眼,目光变得深沉而灼热,“但所有这些履历与头衔,其全部重量加起来,也不及眼前这个项目之于我……万分之一的份量。”
      讲到基因编辑靶向成功率与风险评估时,他特意调出了储相夷最新的、带着医院印章的全身检查报告影像。
      “这是受试者储相夷先生目前的心脏功能与全身脏器代偿评估。”白蔹的声音几不可察地低了一度,带着一种压抑的、金属摩擦般的涩意,“根据现有医学模型推演,若不进行任何有效干预,依照该基因缺陷疾病的自然进程……他的预期生存期,很可能不超过两年。”
      会议室陷入了更深的寂静,落针可闻。所有专家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聚焦到了那个安静坐在轮椅上的身影。储相夷脊背挺直,苍白的面容在顶灯下近乎透明,却无一丝瑟缩之态。
      就在这时,储相夷轻轻抬了抬手。
      白蔹立刻停下讲述,快步回到他身边,俯身,将无线话筒小心递到他唇边。
      “各位专家,”储相夷的声音透过音响传出,虽仍带着大病未愈的虚弱气音,却奇异地沉淀着一种医者独有的、洞悉生死的沉稳,“作为本项目首位也是目前唯一的志愿受试者,同时,也作为苏州储氏医馆的第七代传人,请允许我说几句话。”
      他微微停顿,深寂的目光缓缓环视过在场每一张严肃的面孔。
      “储家世代悬壶,尝百草,辨经络,救人无数,却始终未能打破缠绕自身血脉的……那道枷锁。”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敲在寂静的空气里,“‘启明计划’,于我而言,固然是一条求生的裂隙,但更深层的意义在于,它是一次将绵延数百年的传统医学经验,与现代最前沿生命科技进行深度融合的探索。我们试图证明,古老智慧与冰冷数据之间,并非壁垒分明,它们可以对话,可以互证,可以共同指向一个更富希望的生命图景。”
      他的目光最终越过长长的会议桌,定格在白蔹身上,那眼神里是全然的交付与无需言喻的温柔:“我自愿将这副残躯与余下的光阴,托付给这个计划。这份信任,不仅源于对科学逻辑的认同,更源于……对站在这里的这个人的深信不疑。二十二载春秋,他从未停止寻找那线可能的光。此刻,我恳请诸位,给予这份执着一次机会,也给予我……一次挣脱既定命运的机会。”
      话音落下,会议室陷入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默,连空气都仿佛停止了流动。白蔹站在投影仪冰冷的光束边缘,望着储相夷沉静如古井的侧脸,只觉得胸腔里奔涌的情感滚烫如岩浆,几乎要冲破所有桎梏。
      质询环节的激烈,在意料之中。专家们的问题如同精密的手术刀,从基因编辑脱靶风险的量化控制,到伦理边际的界定,再到可能引发的不可预知后果,角度刁钻,言辞犀利。白蔹站在台前,身影如孤松,对答从容,每一句回应都建立在如山的数据、反复验证的模型与完备的风险预案之上,逻辑缜密,无懈可击。
      “最后一个问题,”那位银发的主席缓缓摘下眼镜,目光深邃地看向两人,“如果……最终治疗失败,你们,做好准备了吗?”
      白蔹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手背却覆上一片微凉。
      是储相夷的手,轻轻按住了他。
      “我们准备好了。”储相夷的声音响起,平静得像深夜无风的湖面,“生、老、病、死,本是生命必经之途,无人可免。但如果因为畏惧可能的失败,就甘愿放弃尝试的权利,那或许……才是对生命本身最大的轻慢与辜负。”
      他的目光平和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位裁决者,最终,与白蔹的视线在空中牢牢交缠,如同两股根系深埋地底的藤蔓,再也无法分离:
      “与其在沉默的等待中看着生命之火日渐黯淡,不如倾尽所有,让它为所爱、为所求,彻底燃烧一次,哪怕只有一瞬的光华。这,就是我们的选择。”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极轻微的骚动,纸张翻动声,低声交谈声。几位专家交换着眼神,有人若有所思地轻轻点头。
      “感谢二位的陈述与答辩。”主席重新戴上眼镜,声音恢复了最初的程式化平稳,“委员会将在三个工作日内,以书面形式告知审议结果。”
      离开那座大楼时,已是午后。阳光慷慨地洒满长长的走廊,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反射着耀目的光。白蔹推着储相夷,两人的影子在明亮的光线里被拉长、交叠、融合。储相夷抬起手,轻轻覆在白蔹推着轮椅的手背上,指尖在他微凸的骨节上,极轻、极缓地摩挲着,带着无尽的眷恋与安宁。
      “你说,”白蔹望着走廊尽头那片被阳光照得发白的出口,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他们会点头吗?”
      储相夷微微仰起脸,任由那暖融融的光线铺满他苍白的脸颊,长睫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他沉默了片刻,唇角极其缓慢地扬起一个清浅得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不重要了。”他说。
      白蔹不解,低头看他。
      储相夷反手,将他的手握得更紧,那微弱的力道却带着千钧的笃定。他抬眸,望进白蔹眼底,声音轻而缓,却字字清晰,烙印般刻入彼此的生命:
      “重要的是,我们终于……并肩站在了这里。”
      是啊。从年少时无声的凝望,到漫长岁月里孤绝的坚守;从绝望深渊边缘的挣扎,到荆棘丛中劈出的一线微光。这一路淌过的每一滴泪,咽下的每一分苦,心跳同步的每一刻悸动,都只为抵达此处——他们共同选择、共同面对的此刻。结果如何,已无法抹去这历程本身闪耀的光芒。
      回到医馆时,暮色正悄然四合,天边晕染开一片温暖的橘红与淡紫。杜明宇和徐伯早已等在门口,身影被渐沉的暮光拉得细长,焦急与期盼几乎要从眼中满溢出来。
      “怎么样?”杜明宇几乎是扑上来,声音发紧。
      白蔹与储相夷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一路风尘与沉淀后的平静。白蔹微微笑了笑,那笑意浅淡,却带着前所未有的释然与力量。
      “等通知。”他说。
      三个日夜,在悬而未决的等待中,被拉扯得格外漫长。医馆里的空气仿佛都变得稀薄,每一次电话铃声响起,都能让心跳漏掉一拍。
      第三日傍晚,白蔹的手机,终于在书桌上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显示一封新邮件抵达。发件人栏那个熟悉的机构名称,让他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微微颤抖,竟迟迟不敢落下。
      储相夷安静地坐在他身边的藤椅里,身上盖着那条熟悉的薄毯。他没有催促,只是伸出手,轻轻握住白蔹冰凉而微颤的手,然后略一用力,将他整个人拉入自己怀中,让他靠在自己虽单薄却异常安稳的胸膛上。
      “一起看。”储相夷的声音响在耳畔,低沉而镇定,带着抚平一切波澜的力量。
      白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指尖终于落下。
      邮件缓缓展开。
      开头的几行字,如同定格的画面,瞬间攫住了两人的呼吸——
      “经生物医学伦理委员会全面审议,现正式通知:关于‘启明计划’一期临床试验申请,准予实施。”
      后面的字迹模糊了。
      白蔹的视线瞬间被汹涌而上的滚烫液体淹没。他猛地转过身,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抱住储相夷,脸深深埋进他颈窝,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呜咽,终于冲破所有防线,化作破碎的、滚烫的泣音。
      储相夷环抱着他,手臂收得很紧,紧得像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他偏过头,嘴唇轻轻印在白蔹微乱的、带着泪湿气息的发间,那是一个无比温柔、无比珍重的吻。他的眼眶也抑制不住地泛红,湿润的水汽氤氲了视线,却始终没有落下。
      窗外,晚霞正如火般燃烧,将整片天空渲染成盛大而温暖的橘红色,瑰丽得如同一个崭新纪元的序章,正对着他们,缓缓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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