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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花海悬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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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理委员会的批准文书,像一道经过漫长极夜后、终于刺破厚重云层的熹微曙光,虽不炽烈,却带着足以点燃所有希望的确切温度,落进了医馆这片承载了太多忧惧与期盼的天地。空气里浮动着一种奇异的张力,紧绷如即将离弦的箭矢,却又被那日益清晰的光明前景,烘出几缕灼热的希冀。
接下来的两周,白蔹几乎将自己“钉”在了合作的医院实验室。那管即将注入储相夷静脉的基因治疗药物,从最原始的质粒构建、病毒载体包装,到最终的无菌制剂分装,每一个环节、每一道工序,都必须在他的眼皮底下,经过近乎苛刻的检验。显微镜下的世界冰冷而客观,数据与图谱容不得半分浪漫遐想,可白蔹知道,手中握着的,不仅仅是一系列严谨的科学流程,更是他爱了二十二年、将全部未来都与之捆绑的那个人的,全部生机。
储相夷则留在医馆,进行着最后的、细致的身体调理。徐伯每日天不亮便起身,守着小小的药炉,用那双历经沧桑却依旧稳定的手,为他熬制特配的药膳,每一缕升腾的蒸汽里,都凝结着无声的祈祷。杜明宇则成了最忠实的数据记录员,体温、脉搏、血压、血氧……储相夷身体最细微的波动,都被他一丝不苟地誊写在特制的表格上。没有人多言,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沉默而坚定地,为那场即将到来的、关乎生死的“战役”,夯实地基,垒起防线。
治疗前夜,月光格外清冽,如水银般无声倾泻,将医馆后院浸染成一片朦胧而静谧的银白。储相夷半靠在床头,看着白蔹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清点、整理、核对明天需要带往医院的种种物品。年轻的科学家眉头微微蹙起,嘴唇无声地翕动,反复核对着手中的清单,那份近乎偏执的专注,让储相夷恍惚间,仿佛看到了许多年前,那个刚来到医馆、对着一屋子药材满眼新奇又努力辨认的青涩少年。
“够了。”储相夷轻声开口,打断了那片被刻意维持的、忙碌的静谧,“过来。”
白蔹依言放下手中的东西,走到床边。储相夷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腕,将他轻轻拉近,示意他在自己身侧坐下。月光从窗外斜斜照入,毫无保留地映亮了白蔹的脸——眼底的疲惫如同水底的淤沙,清晰可见,颧骨因清瘦而愈显分明,那绷紧的下颌线,泄露了他竭力掩饰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焦虑。
“你在害怕。”储相夷的指尖抚上他的脸颊,语气不是疑问,而是平静的陈述,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
白蔹的嘴唇动了动,喉结上下滚了滚,那些在实验室里用来应对各种质疑的、条理清晰的言辞,此刻全堵在胸口,最终,他只是诚实而艰难地点了点头,声音低哑:“我怕……万一……”
“没有万一。”储相夷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入地心的力量,平稳得没有一丝涟漪,“这是我们共同做的选择。从你递出申请,我从病床上握住你的手那一刻起,这条路,无论尽头是花海还是悬崖,我都认。绝不后悔。”
他握着白蔹的手,将它轻轻贴在自己的左胸口。单薄的病号服下,那颗心脏正一下、一下,平稳而有力地跳动着,透过肌肤与掌纹,将生命的韵律清晰传递。
“这里,”储相夷望进他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眸深处,一字一句,“早就完完整整,交给你了。”
白蔹猛地俯下身,将滚烫的脸颊深深埋进储相夷微凉的肩窝,手臂环住他清瘦的身体,收紧,再收紧。声音闷在衣料里,带着破碎的颤音,却又有孤注一掷的狠劲:“我一定……一定会让你好起来。”
储相夷没有说话,只是用手臂环住他微微颤抖的肩膀,另一只手,一下一下,极轻、极缓地抚过他紧绷的脊背。他的目光越过白蔹的发顶,望向窗外那轮皎洁得近乎肃穆的满月。奇异的,这一刻,心中没有对未知治疗的恐惧,没有对可能失败的忧惧,只有一片广袤无垠的平静。能与所爱之人,以这样的方式,携手直面命运的裁决,无论结果如何,本身已是生命给予的、最厚重的馈赠。
翌日清晨,医馆那扇古朴的木门前,景象与往日截然不同。除了那辆等候的、贴有特殊通行标识的专车,还多了几辆挂着媒体标志的车辆,几位记者扛着设备,在晨光中翘首以盼。消息不知如何走漏,但这关乎传统医学世家与前沿基因科技结合的首例尝试,本就吸引着世人的目光。
白蔹用身体护着储相夷,快速穿过带着探究与闪烁灯光的人群,坐进车内,将一切喧嚣隔绝在外。
“阵仗不小,”储相夷靠在后座,看着窗外渐渐后退的人群,难得带着一丝疲弱的调侃,“这是要出名了。”
白蔹紧紧握住他的手,掌心温热干燥,传递着无言的力量:“等治疗成功,你恢复如初,想怎么出名,我都陪你。”
医院里,一切已按最严谨的方案准备就绪。无菌病房纤尘不染,各种监测仪器闪烁着待机的幽光。主治医生再次向两人,尤其是储相夷,详细阐述了整个治疗流程,以及可能出现的、或轻微或严重的各项反应。当那管承载着无数心血与期盼的、泛着淡淡冰蓝色的药剂,被护士从恒温箱中取出,在无影灯下折射出静谧而神秘的光泽时,整个房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准备好了吗?”主治医生的目光扫过两人,最后落在储相夷平静的脸上。
储相夷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微微侧首,望向一直紧握着他手的白蔹。四目相对,他清晰地看到白蔹眼底那最后一丝竭力压制的波澜,也看到那波澜之下,如深海礁石般不可动摇的信任与支撑。他唇角极轻微地弯了一下,一个无声的、只给白蔹看的弧度,然后转回头,对医生点了点头,声音平稳:
“开始吧。”
针尖刺入皮肤静脉的瞬间,带来一丝熟悉的、冰凉的锐痛。储相夷的目光,却落在那管正被缓缓推入自己血管的淡蓝色液体上。恍惚间,他竟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他第一次手把手教那个总爱跟在他身后的少年练习针灸的情景。那时,少年的手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如今,那双曾执笔论文、操控精密仪器的手,却稳如磐石,正将可能改写他命运的“武器”,送入他的身体。
药物注入后的第一个二十四小时,需要最严密的监测。白蔹守在病床边,寸步不离,目光几乎粘在了那些显示着生命体征的屏幕上,每一次数字的细微跳动,都牵扯着他全部的神经。储相夷因药物的作用,被阵阵袭来的昏沉倦意包裹,却始终强撑着不肯完全睡去,眼皮沉重地开阖,视线总努力地寻找着白蔹的身影。
“睡吧,”白蔹俯身,用指尖极轻地捋开他额前被虚汗濡湿的发丝,声音低柔得像夜风,“我在这儿,守着。”
“你也……歇会儿。”储相夷的声音已经含混,却还固执地惦记着他的疲惫。
夜深,万籁俱寂,只有监护仪发出规律的、催眠般的轻响。储相夷的体温开始攀升,这是预期中的免疫反应。虽然早有预案,但看着那逐渐爬升的数字,白蔹的掌心还是沁出了冰凉的汗。他不停地用温水浸湿毛巾,为他擦拭额头、颈侧,俯在他耳边,一遍遍低声说着话,那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却带着无比坚定的信念:
“师兄,坚持住……你能行……就快好了……我在这儿,一直都在……”
凌晨时分,最黑暗也最寒冷的那段光景里,储相夷的体温曲线,终于开始显现出缓慢却明确的下降趋势。白蔹一直悬在喉咙口的那口气,这才长长地、颤抖地吁了出来,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席卷全身的、虚脱般的疲惫,仿佛支撑着他的那根钢骨,在这一刻被悄然抽走。他伏在病床边沿,手还紧紧握着储相夷微凉的手指,不知不觉,坠入了短暂的、极不安稳的浅眠。
晨光,像最温柔的笔触,一点点染亮窗帘的边缘。储相夷从深沉的倦意中缓缓苏醒,第一个映入眼帘的,就是白蔹趴在床边熟睡的侧脸。即使在睡梦里,年轻的科学家眉宇间那道浅浅的褶皱也未完全舒展,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仿佛仍在为他担忧,为他计算着下一个可能的风险。
储相夷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那只交握的手立刻被更紧地握住,白蔹几乎是瞬间惊醒,猛地抬起头,眼底还带着未散的惺忪与惊惶,却在看清储相夷睁开的双眼时,骤然被狂喜点亮。
“你醒了!”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带着不敢置信的惊喜,“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储相夷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闭上眼,静静地、仔细地感受着身体的每一处反馈。疲惫依旧沉甸甸地压在四肢百骸,那种经年累月盘踞在心肺间的、熟悉的滞涩与隐痛,也并未完全消失。但奇异的,在那片沉重的底色之上,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如同冰川深处传来一声极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碎裂轻响,又像绝望土壤下,一枚被深埋太久的种子,终于感知到一丝极其微弱的、来自地表的暖意,正试图顶开压覆的黑暗。
他重新睁开眼,望向白蔹那双盛满了全世界的紧张与期盼的眼睛,极其缓慢地,露出了一个微笑。那笑容很浅,很淡,像是耗费了很大力气才从苍白的面容上浮现,却无比真实,如同阴霾天际透出的第一缕纯净天光。
“很好。”他说。
只两个字。
白蔹整个人像是被这极轻的两个字钉在了原地。他怔怔地望着储相夷唇边那抹清浅却真实的弧度,胸腔里那颗悬了整整一夜、几乎要冲破肋骨的心,重重地落回原处,却激荡起一片无声的、震颤的轰鸣。
他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深入肺腑,带着病房特有的微凉,却在他体内点燃了一簇温热的火苗。
白蔹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片浓得化不开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紧张与恐惧,如同被阳光穿透的晨雾,一点点消散、蒸腾,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失重的、却又无比坚实的宁静。
主治医生随后的详细检查,给出了更科学的佐证:储相夷的各项关键指标,均在预设的安全窗口内波动,未出现预期之外的不良反应。
第一阶段的治疗,宣告成功。
离开医院时,春日的阳光正好,慷慨地洒满医院精心打理的花园。白蔹推着储相夷,慢慢走在缀满新绿与初绽花朵的小径上。微风拂过,带来草木苏醒的清新气息,与医院里那种无处不在的、严肃的消毒水味截然不同。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么?”储相夷忽然开口,声音被阳光晒得有些慵懒。
白蔹推着轮椅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唇角无法抑制地向上扬起,眼底漾开温柔的光:“记得。你那时在药房最里面的小间捣药,我躲在半开的门后偷看,被你一回身,抓了个正着。”
“那时你才这么高,”储相夷抬手,比划了一个到腰际的位置,眉眼间是罕见的、松弛的温软,“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像只误闯了禁地、受了惊的小鹿,慌得不知该往哪儿躲。”
“现在呢?”白蔹停下脚步,微微俯身,从侧后方靠近他,声音轻得像耳语。
储相夷没有立刻回头,他微微仰起脸,感受着阳光洒在脸上的暖意,也感受着身后那人温热的气息。片刻,他才侧过脸,抬眼望进白蔹近在咫尺的、盛满了整个春日暖阳的眼眸里,目光清澈而专注,带着历经生死淬炼后的、沉甸甸的温柔:
“现在,是我的……救命恩人。”
话音未落,白蔹已俯下身,在漫天金色的暖阳与拂面而过的温柔春风里,轻轻吻住了他的唇。这个吻很轻,很缓,没有任何侵略性,只是唇瓣间最温柔缱绻的厮磨与贴合,却仿佛将二十二年的无声凝望、孤身跋涉、绝望守望与破釜沉舟的勇气,都融在了这一片阳光与花香之中。
前路或许依旧漫长,布满未知的荆棘与险峰。但此刻,他们十指紧扣,掌心相贴,已然携着手,坚定不移地,踏上了那条通往彼此、也通往光明未来的,唯一的路。